文/魯秋琴
記住,全部薪水捐出,我在這裡用不到錢,我不知道下一刻是否還活著……
春寒料峭的二月中旬,烏克蘭首都基輔, 一夕之間滿目瘡痍,重型機械及要塞全毀。那些被迫拿起槍桿的男子,有些沒有防彈衣,有些,甚至沒有鋼盔,因為他們,沒有選擇。
身為一個海陸軍的母親,我曾親身體驗過預訓和急訓,每一項都得三個月以上,而每一位戰士的配備,從頭到腳加上急救藥物和乾糧,至少二十磅。眼下,這些毫無訓練的男子,卻只能用血肉之軀去保家衛國。
當年,我的兒子,二十載活得渾渾噩噩的小夥子,忽然宣告投筆從戎。
六個月的訓練立即展開,他在烈日下操練,在冰河中抬著步搶,背馱隊員奮勇渡河 。他生了病,被送到海軍醫院時,只剩下皮包骨,去探望時,部隊只允許見面四個小時,我塞滿了整件風衣的食物,一點—滴餵他吃完,最後,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忽然風起,我忍不住揮著風衣,大聲喊著:「兒子,加油!海陸軍加油!」一轉身,他被送回部隊。
軍令之前,沒有選擇權。
真不想從夢中醒來,寧可,他還是個晨昏顛倒、沉迷於動畫的小夥子。然而,征集令送來了,海陸軍的家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骨肉成了過河卒子,才過二十歲生日,就要走向生死拚搏。我明白,那不是遊戲。
我盯緊車燈下的山路,兩道公路化成四道淚水。那天加州沒有下雨,也沒有霧,但是能見度趨零。山的另一頭,年輕人的夜生活正要升起,我正將兒子送往硝煙四起的遠方。
不敢問兒子,伊拉克危險嗎?更不敢問在前線看見了什麼?彷佛懸崖邊上行走,唯恐我自己的心跳影響了他的方寸,更擔心風聲鶴淚摧毀他的鬥志。 —個手無寸鐵的母親,只能在新聞報導中看見黃沙瀰漫,子彈起舞,砲擊成了日常,成群的蒼蠅從屍身上飛過。
看多了戰爭片,總會明白軍事消息的傳達方式──當郵差舉著大信封出現門口,我頹然而泣,沒想到送來的竟是一隻泰迪熊和玫瑰,掛著兒子那歪歪倒倒的中文字。突然又接到司部電話,另一頭傳來了兒子的聲音,「您把我的薪水全部捐給WENCHUAN(汶川)吧,地震很慘,他們需要支援。」我楞了—下。他急著說:「記住,全部薪水,我在這裡用不到錢,再說還不知道下一刻是否活著。」我哽咽,沒有聲音。那—年,我兒二十一歲,在戰場上,他瞬間成長。
烏克蘭邊界上,一位男子正在為女兒整理外衣和髮帶,淚水是熔化的鐵漿,女兒天真地向父親說:「爹地,我等你回家!」
「回家」,是一個多麼輕又多麼重的許諾!可能輕柔得像巴布·狄倫一九六三年的歌: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
砲彈必須飛多少次,
才能永遠被禁止?
「回家」,也可能是星沉大海,你用力去撈,只能撈到漫天烽火、遙遙無期的停戰,和戰士再也無法環繞你的,深情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