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東方明珠。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我們的聯繫依然僅止於問候,好像知道彼此生活安定就已足夠,既不會相濡以沫,也不會互相排斥。說不定我的性格同老樹相似,也有「惰性氣體」的成分。
在物質界,有一類空氣稱之為「惰性氣體」,這個「惰性」,不是懶惰的意思,而是不大會跟其他物質產生化學變化。
前幾日在書上讀到這個詞,莫名的想到老樹。老樹姓單,剛認識時,他說他姓「善」,我天真地反問:「是善男信女的善?」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是孤單的『單』,當姓要讀『善』。」
那時我隱隱覺得他還藏掖著一句沒說出口的話,那就是罵我:「沒常識」。多年後我問他,這句話是不是還在嘴裡?他說:「可不是嘛,每次自我介紹得都煩了。」
認識他是十年前兩岸的一個的交流活動,地點是上海,他在我們抵達的第二天早上代表當地主辦單位到旅館接我們去學校。他在旅館大堂等待時,與我閒聊了幾句,也為方便那幾日聯繫,彼此交換了微信。他微信的暱稱就叫「老樹」,雖然他年紀比我輕,但我也就這樣叫他了。
我們當天晚上在賀綠汀音樂廳有場演出,白天排練時發現需要一種特殊的膠帶,於是我找他協助,他那裡也沒有,只能緊急地外出購買。那時大約早上十一點,兩人匆忙離開校區,我一路跟著他穿街走巷,那是一片很安靜的巷弄,很有特色。我沒瞧過如此有歷史感又兼具常民氣息的弄堂,雖然步履迅疾,但還是貪看著閭里民居,看老人在屋前閒坐,看頭頂上方橫空架出的晒衣竿,看竿上晾著的花布衫迎風招搖……但我也是匆匆望一眼,雖然我希望他能走慢一點。他太熟悉這片巷弄,飛快地拐來繞去,我擔心迷路,只能緊緊跟隨。後來到了一個小市集,在一條兩側都種滿法國梧桐的街邊文具店,找到了我要的膠帶。
年輕人往往容易打成一片,那幾日相處,台灣的我們與當地交流的學生逐漸熟稔,唯獨覺得老樹淡漠,不輕易與人熟絡,甚至有一些自恃的高度與排他性,以至於我對他有一種客套的距離。
但他卻是那時我在上海認識的那一群人中,唯一一個在活動之後,還會傳訊息給我的人。這些訊息,說的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無非就是逢年過節遞聲祝福,要不就是貼個笑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後兩年的夏天我又到上海,在社群發了張東方明珠的照片,正巧他看到,傳來訊息說要請我吃飯。我們沒有去有名的餐館,簡便地約在書城附近的一家連鎖生煎包店。碰面時他說:「好久不見」這四個字時,依然有一種謹慎的冷淡,看不出情緒。約這樣的館子,論菜色,挺有當地風味;論價格,也真是平易近人。如此不論誰請客,都沒負擔,也不尷尬。那時他剛取得碩士學位,說再一個月就要返回湖北家鄉工作了。
他說:「那年臨時被指導教授叫去做接待,自知不是長袖善舞的人,因此對這差事很不樂意,還好妳是對方的行政統籌,人誠懇又好協調,所以合作愉快。」
我向他說起那年買膠帶路過的里巷,說那些弄堂好美啊。他說:「妳可以叫我走慢一點,主要是不知道要跟妳聊些什麼,所以只好使勁地往前走。」
他還說,有一個同門師姐說他是一團「惰性空氣」,跟人都有距離。其實他不是不與人往來,而是看不慣有些人,一見面即滿嘴諂媚討好,像清脆響亮的腳步聲,深怕別人不知他來了似的,特別是在上海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環境中,更會覺得別人待你的好,都帶著目的。倒是有些人半天吐不出什麼華辭麗藻金玉良言,卻心知肚明知道底線。相比起來後者可能更真誠。
我說:「你屬於後者,有傲骨,沒傲氣。」
突然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找我吃飯?」
他答:「那年送你們去機場,在車上妳給了我幾顆梨,說也帶不回台灣,當時就想著要怎麼謝謝妳,所以這次算我回請妳的。」
「那梨很甜嗎,值得你記這麼久?」
他抿嘴含蓄地笑了一下,說:「一點也不甜,而且還酸。」
哎,難怪只請我吃生煎包。
如今又過去許多年,我們的聯繫依然僅止於問候,好像知道彼此生活安定就已足夠,既不會相濡以沫,也不會互相排斥。說不定我的性格同老樹相似,也有「惰性氣體」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