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雅翠絲
打從我用宏亮的哭聲乍臨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開始,父親忙碌懸掛的心,此生都在為我奔波遠行。
千重山,萬重水,從年輕至年邁,未曾阻卻他的腳步。
時光一寸寸拉長了我童稚的身影,卻也一天天縮短了我在爸爸身邊的日子。
春天的微風催開了百花,秋天的月光明亮皎潔……昨日剛剛吹熄五歲的生日蠟燭,很快就要上小學報到;才剛脫下小學小圓橘帽,怎一眨眼,又穿上國中的藍色百褶裙。
歲月,在眨眼閉眼之間溜逸,在爸爸臂彎中慢慢長大的小女孩,已經大學畢業,終於要單飛往天涯遠行了。
羽毛剛長豐的雛燕,躍躍欲試急著展翅的心情,是爸爸忍著痛,放我高飛。
透過他深藏的淚光,希望看見我自在寬心飛越世上最遼闊深遠的高山海洋,成就最華麗的夢想……
與台灣時差十二小時的紐約,原有的白天倒置成了黑夜,原有的黑夜,又勉強湊合了白天。
鄉愁,就像傾倒了一整個太平洋的海水,超載著氾濫又昂貴的思念。入不了夢的故鄉,只能在攤開的世界地圖上,默默找尋著。
多麼記得當時的心情,為了打一通越洋電話回家,在大風雪瀰漫的夜裡,吃盡了苦頭。
對紐約的幻想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光後看見牆上出現的幸福幻影,驚喜過後,火光滅了,一切回歸原狀。
再擦亮一根火柴,再繼續夢幻著……
最終,只剩下滿地擦過的火柴,一個回到現實,失去了玻璃鞋的灰姑娘,很快又被淹沒在茫茫人海。
長夜的寂寞如窗外雪花堆積,徹骨冰寒,台灣,始終入不了夢。
我寧願清醒著,也不願入了夢卻始終見不著家鄉。
我很明確知道此趟高飛,自己無法衣錦還鄉,榮耀父母,可是,我也知道,老爸並不在乎,他只在乎我冷了,餓了,生病了,在飄蕩如一葉孤舟的異國,痛苦寂寞將無處可傾訴。
一個父親,對女兒萬般不捨的臂膀能夠放下,只是緣於不想讓女兒輕易看穿他的落寞──自我在人間初試啼聲那一刻,到荳蔻年華離開他的羽翼高飛……
沉默的爸爸,用他沉默的肩膀,挑起巨人一樣永遠不會為我放下的承擔。
我決定赴美了,爸一句難為的話也沒多說,只殷切叮嚀著美國的冬天很冷,要多準備一些厚重的衣物。
在我飛翔的背後,有一顆世上最難為的心,含淚為我祝福。
春雪欲來,思念滿樓,吹起昨日一潭波瀾。
出國前陪爸爸回了一趟老家,我已經大學畢業了,爸的偉士牌機車,仍未除役,風塵僕僕載著我在鄉間的碎石子路上顛簸著。
在午後漫天風沙之中,連結著童年──我最喜歡坐爸的機車,躲在他身後,聞著他身上太陽肥皂的香氣,馳騁著一路暢快的風。
而今,後座的我失去了追風的快感,也許我真的該留下,陪爸一段寂寞的晚年。
可是,我卻自私的急於想要飛遠。候鳥都要往溫暖的地方避冬,因何我執意反向飛行呢?直到春暖花開的季節都無意返巢。
回到老家那天,廚房後方栽植的一片水仙正燦開著,溢遠的清香,在冬陽下暖暖四散。
古人愛它,其花瑩韻,其香清幽。
想起兒時,每當冬季水仙花開,我的夢裡就會瀰漫濃郁花香。
我的靈魂,彷彿浸染在水仙香氣裡長大的,還喚不出花名時只會跟爸爸說,好喜歡那種很香很香的花……
爸爸總是大笑的著對我說:「傻孩子,那叫水仙。」
遠方,可也有水仙?像故鄉一樣,在暖陽下釋放陣陣被擄獲的清香。
我呆坐了半晌,一直躍躍欲試的遠方忽然模糊了……爸彎身細心整理著水仙微駝的背影,暈染成一幅遠行前最溫暖的風光。
我把它揹在心上,再也沒有放下過……
赴美後春雪綿綿融完,春天真正來臨時,潮溼的泥土上,冒出一個個小綠芽,一點點長高,抽葉……然後,開出了一整個庭院的水仙花。
他鄉不是故鄉。
美國的水仙,是沒有香氣的,雖少了其香清幽,但是想起遙遠故鄉,臨行前爸爸彎身整理水仙的身影,我的眼睛溼潤了……
下一個水仙花開的季節前,爸爸就為我遠行了。
背負一萬多公里,牽掛懸念的長距飛行,在父女相見後,如釋重負。
沒有久別重逢撕心裂肺的大哭,沒有激動忘我的相擁,只是靜靜地微笑拭著淚。
我永遠記得爸爸留在雪地上的足印。
渺小的身影,巨大的愛,堅毅為我遠行了一生。
只有愛,能在漫天風雪之中繼續壯大,不被摧折湮滅。
多年後,也在飄滿水仙花香,和風旭日繁星一如往常的日子,爸爸因病辭世了。
八十餘年人間娑婆繁瑣的柴米油鹽,責任重擔終於羽化。此次,換我送他遠行。
往事如煙,回憶,像陣陣水仙幽香拂過,春夏秋冬常縈繞。門前孤燈,映照著此生悲歡,人海茫茫不落痕跡。
此去,天上人間距離已無法估算,夜晚,我仰望天上瑩潔的星月,卻只有清風吹過,淚兩行……
生死的狂風,永遠吹不熄愛的火炬。
就像那年,爸爸為我遠行後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將永遠盤桓在時間浩瀚的星河裡,不會被大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