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一九三○年十月秋日的清晨,霧社群中的六社,在馬赫坡頭目莫那.魯道的揭竿下,潛伏向公學校。族中勇士們先襲擊沿途駐在所,奪取得彈藥槍械,阻斷對外通訊,而後攻進了校園運動會場,按謀畫,遇日人一律格殺。包括能高郡守在內,總計有一百三十四名日人不幸於晨日喪身,而這卻只是事件開端。
不解的殖民者,待豪雨過後,旋即展開對霧社區域持續五十餘天滅族式的鎮壓總攻擊,動用山砲、機關槍、燒夷彈等現代武器。官方並將起因定調為「蕃人的本性」、「不良蕃丁策動」,其中亦包括「莫那.魯道的反抗心」。作為歷史敘事中心的莫那.魯道,出生一八八○年代,經歷過長時的生計大封鎖,也曾被捲入討伐泰雅族的薩拉矛事件,多次密謀串聯部落反抗不成,直到引燃了霧社事件。最終,他率餘眾退守馬赫坡岩窟,見反擊無望,獨自遁入密林,匿失蹤跡。
沿著萬大發電廠,步行僅幾分鐘距離,鄰隔即莫那.魯道紀念公園,林蔭闃靜密覆,區隔於道路。朋友說,幾次駛行途經,怎麼從未察覺這裡。後人豎立的大理石牌坊閃爍漆白刺眼的光,題寫著若即若離的史蹟。一道鬆脫的維修中的封條,封圍著入口。日午,唯我們穿行而入。
寬敞的鋪木夾道植種成列林木,有種參道的幻影,事實上這是戰後五○年代因周遭無意掘出了賽德克族人的骸骨所建。今日旁側立有名為《霧社原住民抗日群像》雕塑,反抗殖民者的族人,或持矛、擲石,潛伏或擎舉手臂,呈顯出賁張的一瞬。徑路底端,則是那尊塑像,織布披巾下雙臂交握的莫那.魯道巍巍地佇立。我曾經在湯湘竹紀錄片《餘生》中無數次看過這尊雕像,微雨中的鏡頭,唇齒緊抿沉默成下彎的弧,臉容像深黯的湖面迎接霧雨,倒影著亡身後,所有穿鑿附會的詮釋話語。
步上他身後階上的平台,但見一方墓石,刻印著一行「烈士之墓」獻詞,環伺並裝飾有一輪日芒的圖騰。朋友趨前,在餘留有瓶酒菸灰的墓前,點燃上一根新菸,代來訪的我們祭奉前行者。
煙塵中,我想起後來的事:匿蹤的莫那.魯道骸骨,幾年之後才為出獵的族人無意地尋獲,即為官方公開展示宣傳之用;後又交付台北帝國大學土俗人種學研究室,製成研究標本,塵封,竟致遺忘。直到半世紀後重新為人發覺,一九七三年在遺族引領下,終結束他遲延的征途,返回霧社,落土安息。
在親身探尋您起事的原點,此刻,來到您的面前,午後的光燦燦投下了駁斑的剪影。抬望塑像的臉,許多歷史,因逆著光而灼目不清。徘徊許久,朋友和我與您辭別後慢慢離行。我們想再沿著曲折的山路,逆行當年您們從馬赫坡跋涉到此的思緒。
沿公園緩行,忽而留意到邊沿的壁岩,層層疊加,形似山高原,其上且竄生著野生的兔腳蕨像微小的山林。又似行伍群像,在抵抗的陽光下閃耀。我們凝望一時,就再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