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夜晚邀來吃早餐?有沒說錯?沒錯,當地朋友是如此說的。齋戒期間,他們經過了一整天的不吃不喝,對於開齋視同吃早餐,總以無比虔誠禮敬的態度視之。
濃墨般的夜,踏入庭院,植栽的清新味,撲鼻而來,阻隔了室外濃濁的泥土味。懸掛樹上的燈泡,一閃一閃,把半露天的庭院暈染出一絲暖意。說不出的活力,隱然欲迸而出。活力是一種氣味,那是隱藏於白日城市角落裡,連續一整日的寧靜,或無精打采,或養精蓄銳而來。
烤肉香、佳餚香、麵餅等誘人垂涎三尺的食物香味,飄浮空氣中。晚餐,無聲的歡樂,似乎從杯盤刀叉間撞擊出發,盛會即將開始。
今年齋戒月剛結束,收到許多來自中東非洲朋友的賀節圖案,莊嚴華麗的清真寺建築,上空高掛一輪彎月,書寫賀語「EID MUBARAK」,才驚覺時間飛逝之快。不禁憶起多年前齋戒月旅行蘇丹,朋友開齋吃早餐的盛景,一切歷歷在目。
最經典的莫過於這一句「晚上邀你來吃早餐?」
夜晚邀來吃早餐?有沒說錯?沒錯,當地朋友是如此說的。齋戒期間,他們經過了一整天的不吃不喝,對於開齋視同吃早餐,總以無比虔誠禮敬的態度視之。
蘇丹,位於非洲東北部。自二○一一年分裂成南、北蘇丹以來,兩敗俱傷。南蘇丹有石油無工業,石油欲出口須借重北蘇丹的港口。商旅北蘇丹二十年,目睹其社會經濟層面的變化,恰似尼羅河款款流,不捨晝夜,最終流向海,絲毫不等人。
首都喀土穆,藍、白尼羅河交匯於此,流向埃及。我常從橋這端的喀土穆城裡過來,橋下河流有渡船,河岸兩邊有人家、有種植、有風景。靠近城市的河岸,河床裸露逐漸蔚為觀景休憩地,茶館、茶攤林立,夕陽西下,幾張塑膠椅一擺,人潮聚攏。
出了城,樓房消失不見,荒涼的景象始現。只見雜草蔓生,偶爾穿插幾畝田,肥沃的蔬葉迎風招展,瓜棚果架爬藤綠意盎然。綠帶的呈現,彷彿與住在這塊土地的人一樣,長年處於沙漠旱土,對於河流的滋潤,更懂得珍惜。
河流切割出的小島,遠遠望去,一種遺世獨立的清明,令人悠然神往。
朋友告訴我這是「巴里」(BALI),一下將抵達恩圖曼。半小時,不塞車我已暢遊了尼羅河切割成的三大城鎮——喀土穆、恩圖曼、巴里。
車一過橋,僅一水之隔,明顯感受城鄉的差距。尤其恩圖曼,真懷疑它存在的矛盾,明明是蘇丹的工商業重鎮,為何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行來走去只有一條主幹道,也是坑坑疤疤、車行時路面跳動不已。每到訪人家,不管是住家或工廠,接近目的地時總來一段彎來拐去的泥土路,有時震動之遽,彷彿要把人腸子震出體外。最不搭調的是,一片黃土泥地,簡陋住房或蓋一半的房子,零星錯落分散四處。走著走著,沙土中唐突地出現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築,鏤花大鐵門,無比氣派的矗立。遠遠看,彷彿廢墟裡站立一個貴婦,令人錯愕。
這是恩圖曼城鎮常見的風景。華麗住屋即是受邀吃早餐的主人家。抵達時已近八點,早餐已然變成了晚餐,主人仍沒有馬上開動的意思。
伊斯蘭教習俗,每年都有一個月的齋戒期。即日出後、落日前,不吃不喝。齋戒(Ramadhan)是伊斯蘭教要求的「五功」之一,五功指的是念、禮、齋、課、朝,分別是念清真言、謹守禮拜、齋戒、固定捐獻、一生至少一次到麥加朝聖。朋友告訴我,藉著一個月的飢餓,保持頭腦的清明,內省自我,展望未來。
非洲十六億人口,近一半是伊斯蘭教徒,朋友善意提醒齋戒月莫來旅行,因為餐廳白日不開門營業。許多信仰森嚴的國家確是如此,但若不是齋戒期來,異國風俗如何能深刻體會?
迎接我入內的女眷,包括女主人以及其女兒與媳婦,個個盛裝打扮。不同花色的長袍,配上同色系的頭巾,即便在自家的客廳因我這外人,仍包裹得緊緊。女兒伸長手臂,撩起袖衣,向我展示繪在手背的花卉圖案。女人愛美,古今中外皆然。
每次來此,若要與人晚餐,有自知之明,先簡單食物墊墊肚子,否則必等個地老天荒,或是吃到深夜眼睛閉起。這次雖是吃早餐,也是拖到九點以後,飯前開齋先來個飲料配椰棗。早餐澎湃多樣,道地的阿拉伯燒烤肉串和羊排、燉爛肉塊與蔬菜的香料燜飯、炸得金黃的脆雞和尼羅河魚,還有幾道看起來油膩濃稠的料理。桌上清爽的唯有蔬菜沙拉、阿拉伯麵包和瓶罐裝的汽水飲料。
旅行最大的樂趣,是奇風異俗的體驗勝於口腹之欲。這是屬於室內女眷的餐宴,更好奇庭院的男士是如何進行晚餐,不,是早餐。於是,拿著相機踱步室外,這時白日滾燙的熱氣已退,植栽在昏黃燈光下,樹影幢幢,顯得幾許悠閒。只見庭院裡,一大張草蓆鋪地,大大鐵圓盤置中,鐵盤內放滿了一盤盤的食物。數名壯漢肩併肩,團團圍坐鐵盤外,沒有刀叉筷子,每人雙手齊發,豪邁有勁對準目標,抓起各人喜愛的食物。然後以食指與大拇指,熟練的、按摩似的拈起食物,往嘴巴送。 餓了一天,充分地感覺食物的芳香。
他們享受美食歡愉的氣氛,從背影可以勾勒幾分。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得富饒興味,慢慢靠近,舉起相機對準鏡頭。他們發現了,對我大喊:「女士在室內用餐。」
「我知道。」我回。
慢慢退回室內,心裡卻有說不上哪裡的不對勁。按理說,我與室內的女眷算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而室外的男士們,長期商場上互動、談話、工作,熟悉度自不在話下。但是這種自然平等的關係,一旦進入了禮教嚴格的傳統社會,瞬間我仍只是一名必須躲在男人背後的女人。
整晚下來,我沒聞到一絲宗教的氣息,只有朋友、家人餐聚的歡樂。或許是,任何信仰皆同,它存在於我們看不見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