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養著小狗的人都知道,小狗黏人時有多黏人。黏不了人的時候,牠們便在暗地裡醞釀牠們的報復計畫了。
有時這些報復行為看似無邪且無害,不是出於故意,可是也並非就等於不要緊。某段時期,網路上大量出現關於小狗與火龍果命案的討論,竟然許多人家都有相同的遭遇,總是這樣:外出的主人回家了,忽見小狗歪倒在血泊中,渾身沾滿了紅漬,地上也是血跡斑斑,乍看宛若凶殺現場。結果呢,原來小狗只是去咬火龍果玩,咬得果肉支離,果汁飛濺,又不善維持環境整潔而已。主人發現小狗安然無恙,鬆了一口氣,不僅不忍多加呵責,反倒能夠去感受這分頑皮的可愛。
類似的事件實在層出不窮。另一起著名的事件是,小狗獨自在家時,百無聊賴,東扒扒西抓抓,碰翻了桌案上的墨汁,於是將整個客廳踩得這裡一腳印,那裡一腳印,幾乎就是為宣紙的空白添上花團錦簇的臘梅,創作了一幅水墨畫。小狗身上染著濃淡駁雜的黑灰色,微微吐出舌頭,一副「我知道錯了」的表情,卻又令主人無可奈何,只有為這位墨客拍張照片,增補一筆社群媒體上的談資。
這些都是愛犬的祕密的復仇。需要陪伴,缺乏陪伴,就在獨處的時間兀自鬧得家翻宅亂。寵物攝影機每每錄下許多驚人畫面,並且引起觀眾的疑惑——究竟,究竟一隻小狗怎能有如此強盛的破壞欲呢?
平時在家,雪乖一向乖巧,只有當我母親預備出門,拿著一串鑰匙叮叮噹噹響時,牠會微微提起耳朵,跟前跟後,非常想要一起出門。如果母親出門了而我在,雪乖還不至於太過焦慮。如果大家都出門了,雪乖感覺受到忽略,那麼我們回家後,往往就要收拾牠的洩怒的搗亂了。好比衛生紙包裝給撓破了,柔軟的紙張零散四方。好比沙發上的抱枕全給推落在地。好比玄關的拖鞋給一雙一雙拖到廚房,覆蓋著咬得碎爛的茼蒿萵苣,諸般葉菜。受限於身高和體型,雪乖能夠製造的騷動也就是小規模,馬爾濟斯的等級,然而在這些無足輕重的麻煩中,牠的惱火抗議再清楚也沒有了。
完成了這一切,雪乖餘慍未消,懶懶窩在牠的圓頂小床裡,任憑叫喚,也毫不理睬。這時我們只能把口氣放軟又放軟,等待牠回心轉意,相信自己不是不被在乎的。等到雪乖終於願意出來了,我和牠玩起你丟我撿的遊戲,將牠的布偶從客廳拋到餐室,牠就衝去叼回來,給我再拋一次,往復數趟。當我去拿牠嘴裡的布偶,牠不肯鬆開牙齒,和我一拉一扯地拔河,發狂也似,這就代表牠完全恢復玩耍的精神,並且不計前嫌了。
有時我們放雪乖獨自看家,回家後,發覺衛生紙沒事抱枕沒事拖鞋沒事葉菜們也沒事,總是不禁感到隱隱的不安。這次不記恨了?果然,十有八九,我們會在浴室門外的腳踏毯上發現一塊黃黃的汙漬——最鮮明的報復主義。浴室裡設有雪乖專用的尿布墊,牠知道該在哪裡尿而不在那裡尿,顯然有牠的忿懣。我母親抱來雪乖,要牠看著自己遺留的黃漬,佯嗔問道:「這是誰弄的?嗯?誰弄的?」雪乖把頭低下來,轉去一邊,又像倔強又像慚愧的模樣,於是母親笑了,知道牠知道錯了,就去餵牠兩顆寵物小饅頭。雪乖俯身,就著小碗吃點心,銀白長毛披散,背脊露出一線若有似無的皮膚的粉紅。看到這樣的粉紅,任誰都會輕易原諒這傲嬌的小動物。
學生時代,我在學校修著日文系的課。老師在黑板上寫下日文裡白雪的別稱,晴天的細雪是「風花」,致災的暴雪是「白魔」。我們複誦著這些古典的詞語,嘴唇收束在一個扁平的形狀,發出屬於異國的音。
雪乖在牠安居的屋子裡,時而風花,時而白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