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孤獨」是「一個人擁有兩個自己」。──漢娜‧鄂蘭
大四才開學,J帶著一群人來敲我的房門:「淇華,來當我們文藝營的進修長吧。」我的心臟跳到喉頭,因為J是我長久的偶像。
◎追隨者永遠寂寞
大一時害怕寂寞,所以我投入一堆社團,其中,「校刊社」是我的第一首選,聽說那裡是全校精英的匯集處。
第一天進社辦我就傻眼了,像嗣法四十三人圍著六祖惠能聽法。我們圍著J,聽他暢談社裡的歷代傳奇,偶爾夾雜幾個西方的名詞,像是「新馬克斯主義」或「法蘭克福學派」,偉大啊!但我當下五內躁急──若不趕快把剛剛聽到的名詞搞懂,我馬上會溺斃在這片知識的汪洋。
我買了學長推薦的兩本書,擺在案頭,正襟危坐拜讀。研讀一周後,我順利「翻完」,才知資質荏弱,腦袋完全進不去。
還好,大一有跳不完的舞會,可以填補心靈的空虛,但奇怪,別人跳Rock像在空中飛,我卻一扭就抽筋。好吧,青春豈可留白,也效法校園裡的蝶影雙雙,去修修戀愛學分吧,但糗了,一告白就收到好人卡。唉,我成了縹緲孤鴻影,尋遍寒枝無處棲,孤單又寂寞!
◎讀書要「傾聽心理的鼓聲」
好吧,看著潮流大軍漸行漸遠,我無力追逐,也只好放棄追逐。
我開始「傾聽心理的鼓聲」,先挑「看得懂」和「喜歡看」的書來雜食。但書中有密碼,一本書會帶出更多的書,我進入了無止盡的私我閱讀世界。看了志文出版,劉森堯的《電影與批評》後,會野心勃勃想把志文文庫啃光,所以會去問佛洛伊德「我的潛意識哪裡有問題」?再去敲他大弟子阿德勒的門,問他為何要反對老師潛意識的觀點,還要問他要如何「自卑與超越」?
也像陶淵明「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偶爾抽離西方的世界,這周邀請蘇軾在每夜,踱到我的房裡,訴說他在黃州林間如何吟嘯徐行;下周就讓房裡飄下元曲的六月雪。關、馬、鄭、白在淡水的月夜一一出場。我,不孤單了。
◎文字的目的,不是文青弄潮,是要解決生命的問題
文字的特色是,他們都在解決生命問題,輸入,一定會滋養輸出。所以進入眼簾的,會自動找過去的經驗對話。往往打開書時,以為走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但當闔上書時,會發現這個世界已是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原來,在學習的大地只要不逐水草而居,就可以構築一個智慧的城邦。我開始有能力書寫了,寫自己,寫影評,寫校園評論。一隻禿筆竟停不下來,甚至被刊登,拿了獎,開始有了自信,開始喜歡自己,也因此有了喜歡別人的能力,能夠邀到麗人併肩此岸,共賞日升月落。
原來,當一個男子努力成為恆星,就可以在心儀的女子前,許諾一個星系。
終於學會不卑不亢看自己,看不懂一本書,不再裝懂;進不去一齣戲,也不必跟著叫好;甚至,當眾生一起撻伐某個人時,有自信不跟著咒罵。我學會不再追逐潮流,學會珍視自己的狂思異想。
是的,三千法門,各通菩提,沒有必要去成為別人,也沒有必要在缺乏掌聲時,就輕易放棄自己的理想。「在這眾生喧譁的世界,不忍住噓聲把自己的歌曲唱完一遍,一生將無法成為世界的主旋律。」
◎孤獨久了,就不寂寞
社群網站成為今日現代人生活重心,其實顯現的,是我們多麼害怕寂寞,是我們多麼渴望得到別人的「讚」。但我們別忘了,有時要停止一直向外張望──「外面求不到的,有時要往裡面找」。
德國哲學家漢娜‧鄂蘭將人獨處時的狀態,分為「孤獨(solitude)」、「寂寞(loneliness)」、和「孤立(isolation)」三種。「寂寞」,是旁邊沒有人的孤單;「孤立」是與他人或自己都無法溝通;而「孤獨」,是「一個人有兩個自己」,是自己與自己在一起。
日本精神科醫生泉谷閑示的解釋更具體了:「『寂寞』和『孤立』是與自己沒有建立聯繫;而『孤獨』是體驗到與『地下水層』相接連,且汲取上來的,是無比喜悅之情。」
是的,真正的強者,無一不是在孤獨中修鍊而成的。只有擺脫世間干擾,開始與自己對話的魔幻時刻,才能與自己心智最精華的「地下水層」相接連,日日汲取無比喜悅之情。
◎堅持很孤獨,但不寂寞
記得好幾年前,在師鐸獎的決審會中,十幾位評審會考我一人。其中一位長輩看著我的書面資料,想了解我十幾年來,默默堅持的心路歷程,不禁發問:「你寂寞嗎?」我思量許久,當下如是回答她:「堅持很孤獨,但不寂寞。」
離開人群與堅持理想都會帶來孤獨,但孤獨不是為了離群索居,孤獨是為了重新回去。所以那日我答應了J,再回到嘈雜的光影裡,以光入光,以空取空。從此,我一個人,不再畏懼寂寞;也從此,在人群中,懂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