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我曾反覆在舊日的寫真帖,瞥見那已不復存在的木橋。
攝於1907年一幀空景,還是木造的墩柱,像植株生長於淺淺的溪流。橋身橫亙在微微隆起的土丘。臨水肆意披覆的草野,猶徘徊有放牧的牛群,而充盈著恬靜、閒適的田園氣息。它也被賦以日式田園般的名字:筑紫橋。筑紫橋繫連著港市鬧熱的筑紫橋通,帶著戲院散場、或酒足飯飽的青春男女,跨越美崙溪,便可散步來到北邊的高地。
不過幾年後,另一組照片,橋面卻因螻蟻蔓延的陣列顯得狹小擠迫。曾經承載居民日常的路,也帶來花蓮港上岸集結後,挺進的軍警隊伍。那收入《太魯閣蕃討伐寫真帖》系列的泛白影像,留下1914年入夏將沿著塔次基里後稱立霧溪上溯的槍砲殺戮,圖說記載:「從筑紫橋向前方攝影,對岸的建築物為花蓮港駐屯兵營,而前面的山巒為米崙山。討伐隊伍的大縱列如一條長蛇蜿蜒前進。」
此刻,美崙溪依舊靜謐流淌於我立足的橋下。鋪木早代以水泥的墩座,車流在拓寬的路面留下黃昏的囂音。我想起無弦琴子,當年返回母親故鄉,尋索家族身世之謎,竟迷惘徘徊木橋不在的條通路上。
我也想起幾年前行經這裡,還未識得凡常的道路,僅為前往河岸高地的松園別館。美崙山因制高可眺望溪河出海口,一望港埠進出的船隻、迴旋的機翼,在進入戰時的四○年代成為軍國駐防要隘。這幢掩映松樹林蔭的幽靜洋樓,留連有帝國軍官,也據傳曾是神風特攻隊出征前,接受御賜御前酒的休憩所。
佇足在瞭望河口的平台。進入兩層樓巴洛克式的柱身與拱廊道,一間間曾為辦公、交誼場或用膳的廳室。緩步建築周圍,壁面側身盡為多年的藤蔓攀附。
在洋樓側邊,有個不為人多留意的塹壕,標誌通往昔日的防空壕洞。我鑽進狹仄的洞坑裡,但見粗礪內壁上,布置張貼著一幀幀戰時焚燒的寫真。幽閉的空間且迴盪著廣播放送新聞,間或砲擊轟炸的擬仿鳴響。一盞一盞懸吊的暈黃燈影間,我看見那青年的肖像。
蒼白,瘦削,一副飛行眼鏡拉高置於頭頂上,失焦的背景彷若停機坪。一旁小小告示牌上註解,這是二戰唯一可被證實的台籍特攻隊員,1944年,被擊毀於飛行菲律賓的海域,死時二十一歲。在此啟程的隊員又被稱作「白蝴蝶」,赴死的生命祈盼回返家鄉以蝶翼。
飛行前夜的台灣青年,會否也曾沿著筑紫橋通,帶著散場的微醺,最後一次走返美崙溪上。留在他胸臆的心事為何、眷戀又為誰?他曾經感到一切的迷惑或虛妄嗎?相對凝視的眼底,難有解答,唯有令人暈眩的暈光與砲擊,像一場長夜未醒的噩魘。
夕暮綿延,此刻的我正跨越至溪流對岸。我想在天色暗前,再造訪松樹林蔭間那幢白洋樓,返回深邃的地壕。臨水的草坡翠綠而繁茂。有一時,遠遠地我看見有點點白色的掠影翩躚而逝,像街光、倒映的早星,像歷史的浮光又或是其他魂縈返來故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