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錦郁
插花不難,任意的花草經過修剪,置入不拘材質的花器,便成為一件平易近人的作品,這也是喜歡拈花惹草的人生活中常做的事。而花藝則不然,既名之為藝,就如茶藝、書藝等,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學習和鑑賞準則,所以要走花藝師之路,拜師學藝是必須的過程。
花藝設計在當今發展蓬勃,不同流派各有擅場,以西方流行的花藝來看,美國風、荷蘭、德國、法式的各成一派,各流派的理論和實作發展得十分成熟,就造型上不論是整齊的、繁複的,走自然風,乃至豪放的,也都各有其美;再看東方花藝的分野,有宗教人文底蘊深厚的中華花藝,更有淵遠流長的日本花藝,後者數百年來,從最初的池坊,發展出小原、草月及其他大家流派,對花藝美學的影響深遠。
由於東西方美學觀點不同,對於花藝講求的意趣、形式、風格的鋪排順序也不同,譬如中華花藝以意趣為先,日本花藝首重形式的變化,西方的花藝則尚色彩。但是在不同的審美觀中,卻有一個共同不二的觀點,就是傳達自然生態的氛圍。
通常剛開始學習插花的人,並不會去思考各流派背後的文化背景,多半是抱持想學插花的念頭就一頭栽入,然後跟著老師的示範依樣畫葫蘆,而不論是學哪一種派別技藝,很難一蹴可幾,必得經過不斷的練習過程,才能慢慢的有些體悟。
我自己在巧合下,同時間開始中華花藝和美式花藝的學習,沒想到兩種不同的教導,對於初時的我而言,竟形成一種扞格,因為在插西洋花時,我會有意地營造出留白或隱約的意境,結局是常被老師修正。幾次下來之後,我知道上西式花藝課時,必須完全放下中華花藝的概念,將自己歸零,全心接受西方流派指導。
而不論哪個流派的花藝,都會有一套鑑定程度的升級考試。我的西洋花老師是指導美國花藝設計學院(AFA)鑑定考試的資深教授。跟他學習一段日子,修習合格的學分後,我也跟著大家一起報考初階「花藝設計師」的證照考試。初階花藝師的考試內容是在規定的五十分鐘內完成一個手工胸花和一盆植生設計。那時,我陷在仿作的階段,被月眉型、三角型、水平型、S型等各種花型的比例對稱弄得信心大失,對於考試科目「植生」更是摸不著頭緒。考試之前的幾次加強複習課,老師示範了「植生」,也就是植物生態庭園的插作,花器是一個黑色的大圓盤,這個大圓盤象徵著大地,通常會有十來種的花材,包括細石、苔蘚、寸長的枯木段、扁柏、高山羊齒、壽松、玫瑰、劍蘭、蘆葦、桔梗等,然後依著「植生」區塊的比例,在三十分鐘內完成一個有池塘、棧道的生態區,區裡有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樹林和群花。印象深刻的是,老師一邊熟巧地創作植物生態時,一邊說,作品的空間必須營造出可以讓蝴蝶飛來飛去的自然風。
想像著蝴蝶飛舞的情形,我在鑑定考試時,愉快地在黑圓盤花器上,以苔蘚、高山羊齒鋪底,碎細白石圈成池塘,再依高低、分區插作「植生」作品。當天考試的花材有伯利恆之星,它有居高的威儀,再輔以蘆葦臨風擺動的風情,動靜交融,然後是金魚草、小品黃玫瑰、白雛菊、粉桔梗。我完全沉浸在自己意念裡的生態園裡。作品完成後,感覺上似乎真的可以讓蝴蝶在林間穿來穿去。考試完畢後,近百盆的「植生」作品全部排列開來,等候評審們的評分,考生們也會把握機會去觀賞別人的作品。雖然大家拿到的都是同樣的花材,但近百盆的「植生」作品卻展現出插花者不同的創作技巧和營造出的各式生態景象。
除了鑑定考試,在學習花藝的過程當中,觀摩也是相當重要的,一次因老師參與花藝會的示範表演,所以同門的學生們相約一起前往觀賞,那次老師受邀表演的是花藝會的主題之一:綑綁花束。同場共有四位名師一起上台,我的老師示範的是做工繁複的椎形花束;而他旁邊的一位花藝老師則用了很多美麗罕見的花草,綁出極華美且需兩手環抱的大型歐風花束。事後,我在社群鋪出幾張活動現場照,一位對美學頗具獨到觀點的朋友看到後,對我說:「我實在不喜歡你們的那些花,太複雜了。」我趕緊跟她解釋,畢竟那是表演的作品,花藝表演或者比賽,一定得別出心裁,展現技巧或設計的難度。
學藝常是這樣,從貧乏進入模擬,慢慢累積經驗後,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能力表現出繁複的技巧,這時可說是工夫在身,拿捏自如了。不過我們也看到有些具代表性的花藝師,在達到技藝高峰期後,不多作眷戀,轉身投入田野,回歸大自然,從最平常的草葉花木中,尋索更多創作的靈感和養分。日本著名的花藝大師上野雄次在近著《一花入魂》中,有感而發說到,當人一旦有了欲望和自滿,就會想做出一些奇怪又讓人驚訝的東西。在享譽國際後,上野雄次「繁華落盡」,回過頭來插「一花」之作,《一花入魂》中每件作品都只有一朵花,卻讓人深深地感受到每朵花獨特的氣質與花魂,而簡約沉靜的作品,傳達出一種深遠耐人尋味的美。
回到中華花藝的插花課,在教授時,老師常常會提醒主客使枝之間的安排要契合自然生態,尤其是插寫景花時,是藉由插作來歌頌大自然,要講究自然的時序和趣味。當老師講到寫景時,花器就是象徵著大地,我突然在中西花藝學習的扞格中領悟到兩者的共通,那就是自然生態。不論哪種流派的花藝,終究是想傳達自然的微風、森林、流水、各種花朵和植物的生命,缺乏對生態的認識,花藝的學習只會流於技巧層面。
無論如何,在學習上總是必須先經過一些親身踐履的過程,幾番體悟之後,才能神領意會到「繁華落盡見真淳」的深刻意境。
我依然走在花藝之路,認真地學習插花技巧,累積對花草枝葉的更多認識,在這漸進的過程中,我隱隱感到心底有一股與日俱增的力量,那是自然生態對我的呼喚,不過我不急於回應,我沉得住氣,我心裡還有些想望,得先看過一番繁花盛開的榮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