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懷表可取出來校對,太快轉慢,過慢撥快,必要時還可換顆電池重新開始;真實的心卻難如此!上天愛開玩笑或者因果循環得太迅速,心病轉眼便來敲門。胸中時有千軍萬馬奔騰,時如枯竭之河……
那回在心臟科候診,無意間聽聞身旁兩位患者碰面寒暄──
「好久不見,很久沒看你來練太極拳了!」
「早起吃力,現在沒辦法了!上回心臟病發,還好及時救回……」男子嘴角泛出一絲笑容,隨即無奈凝止住。
他們的談話聲很輕,內容卻極沉重,環顧周圍,前來看診之人內心到底受著什麼樣苦難?一顆心一段斑斑血淚,各種心音自記憶發出聲來……
※
印象中父親的心臟一直不好,自小便常聽他一臉痛苦地嚷喊:「我的心臟欲定去啊!」
經常是和母親有爭執或者我們不受教時發作,只見他臉色瞬間潮紅,體內炸藥似將爆開!那時家中隨時備有「救心」藥丸,黑色小瓶裝如神祕藥丹。常聽父親慌張找尋,嘴邊急切叫嚷:「我的救心勒?」一聽便知他的心臟又有狀況,神經於是豎起,意識調至警戒狀態。待他找著藥瓶吞服幾顆,一家人才又安心。
年少便於這般危機四伏環境成長,叛逆心理多少受到壓抑。而哥一身反骨,火爆意氣難以隱藏,若和父親剛好對上,家中氣壓便常超過臨界點。言語交鋒,情緒沸騰且帶煙硝。母親總忙著驚慌阻擋,拉不住盛怒的父親只好將哥強推進房,一邊訓誡著:「恁老爸心臟毋好,你較恬咧!」
那些風聲鶴唳、雷雨交加的記憶存積成心中久久不去的陰霾。離家後較少聽到父親嚷喊,卻仍感受那隨將爆破的警戒。
那回父親得知我畢業後打算立即結婚遠走他鄉,他極力反對卻無法阻止,心血一回回漲起又強自克制著。那幾天父親好是沉默,家中寂靜異常。我不敢正面看他,待他入睡時進到房裡,迷濛中只見他臉色褪去潮紅,白髮一根根無力癱躺著,喉間積卡的怨怒隨鼾聲痛苦吐出,似喃喃說道:「等妳轉來,就去墓仔埔看我!」
※
一顆心能承載多少重量、又能忍受多少痛苦?
印象中不曾聽聞母親說她心臟難受,以為她足夠堅強,便放心將所有情緒加予她──成長的粗糙、無奈,對環境的憤懣、焦急,還有不敢流向父親的怨氣……父親將痛外放,母親則藏心裡。和她一起躺臥床上,聽她呼吸不順暢總以為她只是累,不知她更疲憊的是心。單純的心不懂得如何讓自己舒服,便任由壓力持續!
而再強健的心也會受傷,體力可藉睡眠恢復,心疾卻不斷鬱積。之後母親登梯易喘,胸口常悶,問她怎麼了,她總說躺下來休息一會兒便沒事。後來檢驗出她血糖太高,之後小腦溢血,一波波重症襲擊過來,唯獨心疾不曾被療治,最終停止了跳動!
遺憾不曾細察母親內心,及時給她一些救助,懊悔長存心中隱隱作痛……
是否每個家庭都有個奮不顧身的女媧?只顧彌補周圍缺漏忘卻自身疲累。夫家婆婆長年像馬達般帶動一家運轉,健康形象向來與病痛無牽連,一朝突然倒下,讓人無所適從。那回婆婆緊急被推進手術房,我們被擋在門外,似如陰陽兩界的阻隔。婆婆冠狀動脈剝離,醫生趕忙修補,殘破之心能否再次跳動,任誰也不敢說!
眾人集氣門外與命運拉扯,置身醫院人心最脆弱也最需要堅強。白色穿廊湧動著萬象人生,哭喊哀號啜泣和感恩……頻頻懺悔求取赦免,自責外加許願。眾神會集,天堂地獄與人間疊合一起,懸掛之心與上天進行協議──若能安然度過此劫願以何交換──減少驕惰、好善樂施、卸下忌恨……手術房前雙手合十,十指插進亂髮,心音彼此交響著。
婆婆幸運被救回,小舟啵啵逃脫深陷漩渦,馬達再轉,淚光微笑出光采。日子繼續前航,生活漣漪一波波干擾,讓人輕易忘記──藏在體內那顆心是否時時安好?
※
心時而急喘或者無力,曾幾何時提籃衣服到陽台,才爬三樓心臟便難負荷,難不成我心已經蒼老或者有傷?放慢腳步,於喘息中細聽心的呼喊,隱隱感覺它似乎在求救。心為知音卻最沒得商議,祈求與它重新修好,不再強其所難。心沉默無語,爬高疾走,便又唧唧叫嚷起來。重物被迫卸下,此身何時解體,誰能預言!
懷表可取出來校對,太快轉慢,過慢撥快,必要時還可換顆電池重新開始;真實的心卻難如此!上天愛開玩笑或者因果循環得太迅速,心病轉眼便來敲門。胸中時有千軍萬馬奔騰,時如枯竭之河。心事向來不簡單,異常的心須得修整,瞧看周旁有人置入支架撐開血路、有人按時服藥,為讓心跳正常繼續可貴人生。心思勿使用太過,情緒也須節制。將我心比人心,他心緩你心急,你心律不整他心室狹隘,多少心事如何相互懂得?
十字路口紅綠燈催促,心音似如戰鼓,有人急忙通過,有人停止等候。高樓層層疊疊,一顆顆插連管線的心跳動各樓層,以支架武裝或讓導管改換心路,原來的思惟是否改變了?
年齡愈長愈能體會心的重要,心之容量確實有限,不允許擠進太多人事。誠摯守著一顆心,便是幸福!
叮咚──診號持續往下跳,人人捧著一顆心進入診間尋求醫治,微笑或沉默走出,繼續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