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喜歡打字而不喜歡寫字。因為執筆姿勢不正確的緣故,我寫字很慢而吃力,慢得跟不上心裡想要訴說的物事,曠日而廢時。
大學雙主修中文系,每到期末,不管什麼課,文學史或思想史,考的總是申論題。我伏在自己的桌案上,一筆一畫寫著字,一筆一畫,即使並不抬頭也能以眼角餘光感覺到其他同學的振筆疾書。鎮住試卷,他們從上面寫到下面,從正面寫到背面,背面寫盡了還要舉手請求續紙。我總是寫到下課前的最後一秒鐘,手指痠疼難忍,整間教室就剩下我與監考的助教。助教微微打了個呵欠。儘管如此,我的答案也還不如別人洋洋灑灑,分數自然也不漂亮——老長老長的試卷一抖摟,其中空白光潔的面積,顯然就是讀書不甚用功的證據。最終這雙主修沒修完我就放棄了,除了自己意志不堅,也是因為怕了這些申論題裡預設的書寫的競速。李白自詡「倚馬萬言」的典故人人耳熟能詳,這卻是我在中文系裡最大的夢魘。
後來學到「inkism」(墨水主義)這單字,專門用來諷刺寫作崇尚字數的作風,我立刻就想起趕寫申論題的荒謬無奈。在中文系,每年都有教授不約而同講述這樣一則老笑話:從前從前,教授的教授們懶於批閱學生連篇累牘的申論文章,遂搬來一架電扇,將試卷一撒,給風吹得愈遠的分數愈低,因為筆墨不夠豐富,方能如此飄飄然。然而,這類笑話的矛盾在於,教授的教授們,表面上儘管嫌惡墨水主義,骨子裡依舊是讚賞的。我不知道該不該笑了。
離開學校以後,我便很少提筆寫字的機會了。除了填寫各種制式單據外,偶爾需要提筆的時候,總是為了寄賀卡寄明信片等等。在這類傳情達意的物件上,人們大約還是認為手寫字是更富於人情味的。所謂「字如其人」。不說別人,我自己也經常瀏覽鍾愛的作家、明星的筆跡,即使不過是網路上的翻拍照片或店鋪裡大量複製的文化商品,隔著時間與空間的浩瀚,他們親自寫下的文字依舊如此熠熠。於我而言,這些手澤的光輝距離神聖十分遙遠,反倒更切近天邊神祇忽焉流露的人性,幾乎可以用來印證他們封藏在作品之中的,個人的偏執或譫妄。
在電影《雲端情人》裡,男主角西奧多的工作是私信代筆人——其實也並不是代「筆」,而是在電腦鍵盤上敲出字句,套用模仿手寫字的字型。這份工作,與其說是在經營文字,理應更是在經營發信人與收信人的關係,因為代筆人除了必須精通辭令,還要熟記這段關係裡的回憶、祕密、軼聞、痛楚,諸般經歷,方能撰成合於脈絡的心照與祝禱,以假亂真。或許在那極度數位化、人工智慧化的未來裡,單是「倩人捉刀」這件事情便已彰顯了一種在乎的情誼,即使終究露出破綻,也還是令人感恩戴德的。
我特別注意電影中「模仿手寫字的字型」這個設定。我想,如果缺乏這個細節,改為制式的電腦字型,那麼就算代筆人的私信寫得怎樣逼真,怎樣感人,整封信件企圖虛構的個人氣韻定然也將減卻大半。信箋、問候、手寫字,這三位一體的物質體現了獨一無二的個人的本真,即使到了《雲端情人》的世界裡,人們也還是喜歡這些東西;也或者,正是因為身處那樣的世界裡,人們才更喜歡這些東西。在太過方便的時代,方便也會顯得廉價,偶爾的不方便反而彌足珍貴了。儘管打字同樣是一種技術,善於打字往往無法媲美善於寫字,否則便是暗示機器比人類更優秀。
人們對於打字的惶恐是一種古典的惶恐。一九三○年代的皇家牌打字機廣告每每聚焦於可以調整音頻的按鍵,旨在賦予打字者一種人機之間的客製化的親密感:操作鍵盤如同彈奏樂器,一人有一種力道,一人有一種風格,打印而出的墨字自然也是富於人情味的。商家如此提倡人機互動關係的溫馨別致,正是為了安撫大眾對於機械取代人力,以及對於人性漸趨機械化的焦慮。透過聆聽雙手在打字機上製造的音樂,打字者感覺自己支配著機器,而不為機器支配,於是大眾的日常書寫工具從筆桿順利過渡到了鍵盤。打字機鍵盤。電腦鍵盤。智慧型手機鍵盤。打字的聽覺與觸覺在這些鍵盤的演進與嬗遞中一點一點消亡。有段時期我的手機鍵盤不知怎麼故障了,我便下載了某個第三方鍵盤軟體,並且驚訝於它竟然內建各種打字音效,觸控一個字鍵就發出一聲:煙火爆炸聲,落雨淅瀝聲,飛吻聲,鋼琴聲,古董打字機聲——這無疑與早期打字機的宣傳策略異曲同工,以客製化的聲響強調那岌岌可危的,文字的手工感。
作為肉身勞動的痕跡,美麗與不美麗的手寫字或許是愈來愈稀罕了。我可以理解這個事實引起的不安,卻並不為此感到不安。其實如果我能夠流利迅速地書寫,想必也會非常熱愛寫字的,但是因為我不能夠,遂只有轉而求助鍵盤與輸入法的恩慈了。打字時間,指尖在電腦鍵盤上一按一按,凹凸凹凸,凹凸凹凸凹凸,令人不禁追思人類生活從digit(手指足趾)到digital(數位的)之間,道阻且長的跋涉。凹凸凹凸,凹凸凹凸凹凸,鍵盤上的彈簧如此堅韌而靈敏。有誰採用了貓掌造型的鍵帽,粉紅肉球朝天,每按一次都是心心相印。有誰採用了麻將造型的鍵帽,北風南風西風東風,取代了上下左右。
某一天,我收到國家圖書館的來訊,邀請我提供平素累積的手稿作為館藏資料,任何類型的手稿都可以:創作的,日記的,信札的。然而,慣於打字的我畢竟沒有這些東西,有的僅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潦草塗寫,於是只能婉謝再三了。未來有一天,如果我製作出了自己的手稿,一定收拾整齊郵寄過去,未來有一天……未來是最拿不定的事物。如同紀錄片裡一隻特寫的蜂鳥,以為牠懸滯於半空中,花朵旁,安安穩穩伸長了攝取蜜汁的口器,實則每分每秒皆在振翅,倏忽就飛向了可見的畫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