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我說,你的信耶,是誰寫給你的,信封寫的是你的名字呦。我四歲不到的金小孫假裝識字,接過信說:「是孟娟老師」。那是百貨公司寄給當月壽星的生日卡。
這海豚班小男孩,想老師了。
停課二周了,金大孫那班開始線上教學,同學們的影像一格一格出現螢幕,小孩們全都扯開嗓門忘情喚名招呼,線上熱情失控無法上課,老師急忙用手機群組通知爸媽,請將視訊上個人麥克風關掉。
小孩的思念沒大人那麼華麗深窅,突然不上學的日子,他們忙著在緊閉的空間裡從不新鮮的事裡找出無窮的新鮮,很純粹的成日無拘瞎玩,平日那些固定熟悉與喜愛不喜愛的,他們像高人看待消失或存在一般,不追問,不糾纏。
好似不回頭,而他們卻以他們的方式在記著。人與人連結的最初化,就是這種沒有怎樣而一直記得的真模樣吧。
忙各自的去了,沒任何聞問,大人們有時還用因緣二字聊表情緣深淺,而小孩表面完全看不出來的這種記得,漪漾淺淺的如此澎湃。
我對安好日常的思念,情感上一如我謹慎我的疫情三級警戒日子。一向需要儀式感的我,翻轉改變間通常忙亂一陣就能從中找出新的規律與節奏,再起新儀式,安於一款新日子。儀式,別人眼中毫無意義的行為舉止,是我的宣告就緒。三級警戒日子,慎己而已。
只為自己負責,這責任多麼輕小呀,在台灣醫護警消面前,在一樁樁生離死別故事面前,在被迫凋敝的百工面前,在突然驟增停不住的數字面前。我是坐在家中,看著電視新聞播著確診病人南送的隨車護士及司機,因長時間穿防護衣,紛紛熱衰竭。我是半夜躺在床上看著YouTube節目,接到我護理長朋友傳來的訊息,為了減少舟車往來的時間,她決定乾脆住進剛成立的檢疫所,以便全心照顧病人。
只要戴上護目鏡口罩,消毒酒精隨身,必要時才外出,手機拿起掃1922條碼,不與人相聚,不隨便在群組傳圖文影片,也不隨意呼應別人的文字意見。這樣就是我疫情三級警戒的新日常。
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北峰》,敘述一九三六年即將舉辦柏林奧運前的夏季,德國兩個巴伐利亞士兵東尼與艾迪,參加全球矚目的世紀賽事,攀登阿爾卑斯山艾格峰北坡的故事。北峰俗稱「殺人峭壁」,凶險無比。這部電影劇本、攝影、音效都獲大獎,導演在劇中多元素多層次呈現的多種價值觀,涵蓋了人類的永恆思考。我印象中深刻的一幕,是東尼與艾迪成功攀越一段山壁時,艾迪放掉了手中那段繩子,東尼阻止不及。
艾迪說,我們用不著了呀,我們下山走的是那一條安全的路。艾迪指著甚至看的到山腳的山的另一面。沒想到,狂風暴雪驟至,他們必須從原路回去,缺了原先那條繩子,他們回去的路更加艱辛危險……
他們都沒回來。意志力也克服不了大自然的無情。自從看過電影,我倒是老想著那條被放掉的繩子,在我感到自己有點順的時候,有點可以放心的時候,有點被自以為是教訓到而感到懊惱的時候。同時我也一直記得艾迪放掉繩子說話的神情。人在做錯之前,都以為自己做的是對的。
「去年與此刻,樂土與崩壞,回憶與現實,一切都太不真實」,我反覆看媒體人臉書上這樣的一段話而憮然良久,去年,在樂土,我和朋友們一起完成許多大事,無情是躲不開的頭頂上旋即變色的那朵雲,在我們開心慶功時它就已悄悄在醞釀成形嗎?曾經,我們竟然以為台灣或許能免。
我是全民國家隊一員,從沒退出過,人生有些時候需要熱血,有些時候需要的是相信。相信疫情一定會有發展的長過程。相信那些確診隔離、痛失親人的人,疫情過後,或許連苦難都說不完整。相信瘟疫就是日常,從未消失,而人在日常會患的毛病,瘟疫中也會。相信人生與世事都沒自己想像中容易。相信所有的不盡完美,也一直在做最大的努力。相信,被託付的人,沒做到盡頭,就算辜負。
不必懂政治,不必熟世事,有時就像小孩那樣吧,口罩洗手早都成習慣了,說病毒在外面走來走去所以不可以去上學,追隨著大人的話語,聽到疫苗來了,就跳著大叫「哦耶」,純純粹粹的看起來沒怎樣,心中總有自己的記得。
這樣,我的新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