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長廊】 昨日顯影

文/蔡莉莉 |2021.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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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莉莉

空氣中飄浮著一股似曾相識的酸味,在記憶裡翻找,喚起多年以前在暗房聞到的氣味,那是顯影劑的味道。

我想起二十歲時,那一段相機不離身的日子。那間絕對漆黑的暗房,經過歲月的顯影再次成像腦海,以氣味召喚出記憶底層被攝影銘刻的年少時光。如同村上春樹在《第一人稱單數》所說:「那些只不過是我瑣碎人生中發生的一組小事。如今看來,是人生中稍微繞點路的插曲……然而那些記憶,在某個時刻,想必會穿過遙遠的漫漫長路前來造訪我,並且以不可思議的強度撼動我心。」

彼時,我參加學校的攝影社,擁有人生第一台單眼相機。相機入手之初,日日練習以左手掌穩穩的托住鏡頭,右食指按下快門而不晃動。透過觀景窗,穿過層層凹凸透鏡,我知道裡頭有我想看的風景,一個裁切的,詩化的世界。

學攝影原本只為了繪畫取材,加入攝影社之後,假日很常在外面遊蕩,時而野外,時而街頭。一機在手,就像保羅.索魯筆下薩伐旅(safari)的獵人,熱中於搜尋細節,等候光影,捕捉眼前流動的一切。直到閱讀經典的攝影作品之後,嘗試運用攝影語言,開始拍出以攝影美學為考量的構圖。可能是微距鏡頭下牆角閃著綠光的蕨,可能是長鏡頭裡窗台眼神警醒的貓,可能是公園長椅上獨自盹著的老人。有時是晨曦眉批過的林梢,有時是夕陽簽了名的淡水河,有時是日光在半開的窗留下的一道道落款。目遇大千光影,隱隱生出一股念頭,攝影可以有更深邃的可能。

相簿中,更多的作品是社員互拍的人像練習。攝影社人數不多,外拍課時我們幾位女生必須輪流當模特兒,在灑滿陽光的大自然裡站成一道風景。三十年的歲月走過,我轉身思考,為何不拍男生?此刻的戶外攝影,依舊常見獨拍女性的側影回眸或特寫,這是否意味著至今仍然看不清的一些什麼?

學校的攝影社有一間小小的暗房,約莫三坪大小。所謂暗房,真真是全然的黑暗,我第一次體會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意思,就是在暗房。那無邊的黑暗令人對身旁的一切無法感知、無法測度,唯一的照明是在不影響曝光時那微弱的紅光。

自己沖洗黑白膠卷,是攝影社必修的暗房技術。等待影像出現的短短幾分鐘,彷彿謎底即將揭曉,讓人興奮又焦灼。看著浸在顯影槽的相紙緩緩浮現影像,黑白灰的層次漸漸清晰,心靈的滿足不可言喻。暗房裡一張張的相紙,以展示獵物般的姿態夾在繩上晾掛著,有一種古典的味道,像是記錄了一時一地的光影。中年的我,回過神才領會,那是一生一世再也無法重返的瞬間。

一八三九年照相機問世以來,攝影與繪畫的關係始終是個糾結不休的話題,相機的發明觸動了秀拉的新印象派,催生了巴拉的未來派,崛起了紐約的照相寫實主義。想起在美國讀研究所的一件舊事,放假時迢迢抵達心心念念的猶他州拱門(Arches)國家公園。各種拱門造型的天然巨石撲面,引發極大的視覺震憾,不禁舉起相機猛拍。一時激動,換膠卷時竟裝入已拍過的底片。不意重複曝光之下,造成交錯拱門分割構圖的偶然效果,頗有超現實主義幻麗的意境,像極了以實驗性的手法傳達朦朧意涵的前衛作品,真是一場美麗的錯誤。

當智慧型手機全面占領了數位年代,底片需求幾近終結,早年假手照相館的諸般依賴,格放、翻轉、修圖、去背,如今皆在手機完成。街頭只餘幾家寂寞照相館,相片修圖師悄然離去,家中的相簿不再逐年增生,沉睡在防潮箱的相機也像時代的眼淚,石化了,淡出了,遺忘了。

抽屜深處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像是一則則允許重提的往事,好似年輕的我為未來留下的伏筆。疊影曾經走過的夢想石階,回到盡是晴天的青春現場,那是一種追憶,一種挽留,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用鏡頭寫下的一首不褪色的詩,從遠方傳來。

在時間長河投入小石,波動的水光中,緩緩浮現存放在影像檔案裡的昨日之我,一晃一晃,如蒙太奇跳接。故事還在,彷彿還記得肩上相機沉甸甸的重量,彷彿還聞到顯影劑的氣味從暗房飄出,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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