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東坡這首寄給弟弟蘇轍的詩,既抒寫兄弟初次離別的深情,更是對人生飄忽、虛幻、無常的千古名唱。
一九九六年底,不得不有美國之行,臨出國前,一連串的會議、演講、錄影、撰稿,把自己忙得夜以繼日、焚膏繼晷,不知今夕是何夕?十二月二十三日,會議結束,在台北道場向師父告假,調皮成性的習染,脫口而出:「師父!再見!我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現前一段西來意,把西方的洛杉磯譬喻成極樂世界,不禁為自己的靈敏善喻得意歡喜,然後帶著疲憊的身體登上了飛機。
耶誕節前夕,不少人要趕回美國度假或團圓,班班客滿,好不容易拿到經濟艙的一個位置,不巧被擠在中間,動彈不得。雖然由台灣去美國是順風飛行,但是十二個小時的旅程,被侷促在如彈丸的椅上,行不得,躺不能,滋味的確不好受。
空中小姐遞給了紙巾、果汁,用過了晚餐,一陣忙亂後,機內的燈光熄滅了,電視螢幕上的警匪槍戰影片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千斤重的眼皮,再怎麼精彩的畫面也引不起注意。我解開安全帶,把椅子放平,調整觀處自在的心境,準備好好地補足連日來的睡眠。
濃濃的睡意,淹沒了躍動的思惟,意識逐漸進入了虛無飄渺的空靈世界。正在似睡非睡之際,突然飛機如一片飛絮,急速的向下墜落,彷彿要墜往無底闇暗的黑洞,然後機翼如鳥之雙翅,吃力地奮翮向上一振,旋即又加速度的下墜、下墜……靜謐的機艙,熟睡中的旅客,毫無心理準備之下,受到亂流的強烈推擠、曳引、拋擲,一機的人發出排山倒海、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一陣驚魂甫定,突然再度更強烈的氣流,飛機彷彿一片衝浪板,乘波破浪,滑下海灘,高高衝浮海面,又重重被拋下不可測知的海底世界。下墜、上揚、下墜,一波三折,前後相繼不到五秒之間,連緊扣安全帶的警示燈都來不及亮起,機內掏肝裂肺的嘶喊聲,劃破寂寥的天際,譜成共業的命運交響曲。
我從恐懼的震動中驚醒過來,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趕緊扶正椅背,扣上安全帶,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趕快念佛!」彌陀聖號不假思索地由口中誦念出來,第二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竄出:「念阿彌陀佛是求自己往生西方,此時此刻誦念觀世音菩薩可以救苦救難,庇佑全機大眾的安全!」轉念一想,我取下手上的念珠,專注一境,以全生命的力量,火中化紅蓮,以飛機為道場,全神貫注的稱念觀世音菩薩。當時手中如果有木魚、引磬,說不定全機的人都會跟隨我虔誠誦念。
飛機繼續激烈的搖盪,我突然想起臨別時對師父所說的話,難道一語成讖?我真的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嗎?妄想乍起,趕忙攝心正念,發大願心,請師父住世度眾,我當效法道信與弘忍師徒三世因緣,即時再來轉世成為他的弟子。心想:如果真的墜機空難,身上應該放置信物,以便救難單位容易辨認身分。我看看手錶,飛機飛行三個多小時,正在日本上空,太平洋上,果真發生空難,勢必纖髮不留,既從虛空來,還滅虛空去,塵歸塵,土歸土,隨他去,隨緣自在。如此一轉,如亂流般虛妄紛飛的念頭,突然止靜了下來。原來墜機空難的人,面對無常死亡的那一刻,是怎樣恐懼、焦慮、害怕、不甘的心情!
檢視自己的念頭,剎那之間,一念三千,如同機外飄浮多幻的雲朵,變化莫測。平時如何照顧心念,使它念念與正念相應,臨危不亂,是一門生死攸關的功課。
十三歲那年,奉母命探望遠嫁平溪鄉菁桐坑的大姊。到菁桐坑要在三貂嶺轉小火車,由於是支線小火車,一日班次有限,錯過了車班,往往要等候二、三個小時才有車子可搭。星期假日,宜蘭往台北的平快車,班班擠得像沙丁魚。我拎著小包袱,吃力地擠出人潮,抬眼一覷,不得了!對岸月台上的小火車已經不耐煩地喘著白氣,蠕動著車輪,像隻剛睡醒的多足蜈蚣。我精神一振,以飛躍的羚羊速度,跨越過兩座月台,一把捉住火車的鐵環,企圖攀登高及胸口的車廂。火車慢慢地加快速度,我卻執著抓住車把不放,我的雙腿騰空踢踏,彷彿初次學習游泳的人踢水前進。火車發出「嗚」的長鳴,把我拋擲於幾公尺之外,得意洋洋地揚塵而去。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媽!」臉朝下,整個人趴倒在鐵軌上,耳畔響起銅錢撒滿一地叮噹的清脆碰撞聲,沉沉的暮色籠罩著闇無一人的火車站。約莫過了十幾秒鐘,我從無意識的空白世界回到了人間,身上灼熱的傷痛讓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走到水龍頭前,用水洗滌沾滿泥土的傷口,血汩汩地流。蒼茫昏暗的夜色裡,我睜大雙眼吃力地尋找車票、零錢,拾回包袱。然後枯等了近三小時,搭乘最後一班火車,再走過一段蟲鳴唧唧的山路,抵大姊家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經過多年佛法薰習的今天,返觀當時追逐火車的驚險遭遇,有許多的感受覺知點滴在心。從小和父親就無話不談,雖然年齡相距半個世紀,卻能以心印心,分享彼此不同世界的美麗經驗。兄姊們常說父親和我們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忘年之交的朋友更為貼切。自以為在生命最艱難困頓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父親那強壯、慈愛的庇護,為什麼我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剎那,卻毫無意識分別地呼喊:「媽!」從聲韻學上的發聲部位來看,也許「爸」是濁音,比較難發聲,「媽」是輕音,容易發音,小孩子啞啞學語時,大部分先會喊「媽!」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母親為孕育一切生命的根源,臍帶剪斷了肉體的相連,但是剪不斷的是母子血脈相承的生命因緣。平日的呼爹喚娘,是有心有為的了別意識活動,面對無常生死的那一剎那,人是那麼地無力無助,日常的伎倆一點也使不上力,所憑藉的只是原始的本能生機,以及無始以來不斷習染的業力。
佛經上說:人往生或隨重者報,或隨習者報,聖賢則隨願轉世。意思是說隨善業或惡業那一方牽引力量大,而受報輪迴。如果善業重的人就往生三善道,反之則流轉三惡途。另外,人也隨著習氣而受報轉生。譬如梁武帝的愛妃因為瞋習重而投胎為蟒蛇;佛世有一人因為貪習重,捨不得妻子而受生蝡螟蟲,長住在妻子鼻子內。譬喻經上又說:眾生愚癡,落水要命,上岸要錢。自己不顧身上的疼痛,急忙罣礙身外的財物,不正是如此的寫照嗎?如果我們把煩惱的習染改為念佛的習氣,二六時中把一句「阿彌陀佛」念得非常熟稔,說得非常順暢,念得非常通達,念成一種習慣力,八識田中充滿彌陀聖號的種子,就好像嬰兒呼喚母親一般的自然本能,一旦碰到無常的亂流,佛號不假思辨覺知,本能地就從清淨性海中源源流出。
《阿彌陀經》說,我們平時就要執持彌陀名號,臨命終時,要能一心不亂,必能往生西方極樂。所謂「臨終一念」,就是沒有分別的真心,不假思索較量,像自己思考究竟念彌陀還是觀音、身上要佩帶什麼辨識物,都屬於第二念,雖然不是惡念、邪念,但還是動盪的妄念。
人的念頭比聲音、光線速度更快,力量更大。天台說一念三千,華嚴則說法界緣起。佛經說念力不可思議,我們除了念佛、念法、念僧、念戒,更要念無常。「諸行無常」,是三法印之一,念死力大,徹底體悟無常,覺了人命在呼吸之間,必能珍惜生命,把握每一個當下,凝聚生命的智慧,不做無謂的浪費。
二星期之後,我循著原來航線,從洛杉磯回到了台北,一樣又碰到了亂流,但是我已經有了準備:「貪生不怕死。」飛機的輪子奔躍於中正機場的跑道時,我歡喜感恩地對自己說:「終於與無常擦身而過!」生命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