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

◎可以去買樂透了

二○一七年三月，回到洛杉磯PIH醫院，做斷層掃描追蹤檢查，掃描出我的左胸有腫瘤。醫生說其實去年已經發現，今年有長大的現象，為了萬無一失，決定手術切除。從二○一一年至二○一七年，六年之間，我得了三次癌症，動了三次大手術，割除了五個器官，不過我的主要器官如心、肝、肺、腎、胰臟等都很健康。報告出來了，醫生說我的癌細胞非常活躍，轉移能力很強，好比性能非常好的車子，任何交流道、任何凹凸不平的路面都通行無阻。醫生開玩笑說，我的命中率怎麼這麼高？可以去買樂透，保證一定中獎。

因為HER2癌細胞很頑強，會導致癌細胞快速生長分裂、復發轉移，這次決定施打Herceptin，台灣叫作標靶治療，好比軍事打靶一樣，專一瞄準癌細胞，加以抑制或破壞它的成長，減少對正常細胞的傷害。它的常見副作用，包括心臟衰竭、白血球降低、嘔吐、低血鉀症、腹瀉、發燒等等。每三星期打一次，一共要打十八次，我在美國留滯了五十四星期，一年多的時間摒除眾緣，專心治病，結束後，我又領了一張畢業證書。隔一段時間要照心臟超音波，醫生誇我有一顆強壯的心臟。我自知有堅強的心念，愉悅的心情。這次沒有給我太大的副作用，只是三年過去了，標靶留下的燒焦肌肉，還深深烙印在身上，久久不去。

生病中，我始終保持一個理念，治療過程信任醫生的專業，絕不另找祕方偏方、中西合併胡亂吃藥；信仰交給佛陀，心中有佛法，不驚不懼；心理建設，我自己來，恰似學了多年的功夫，一時間內力齊發，保持開朗的心境，讀書、寫作、誦經、閱藏、說法。二○一七年講演五十多場，二○一八年八十場，二○一九年近一百二十場，並且為人間衛視錄製九十四集的《星雲大師全集》導讀，後來以《悠遊人間法海》為名，陸續播出。

◎生病，一大事因緣

佛教三法印之一──諸行無常，說明山河大地有成住壞空的現象，人命有生老病死的輪轉，心識則有生住異滅的變化。老子說吾有大患是因為有「身」，《維摩詰經》對假有的色身有精彩的譬喻：身如聚沫，不可撮摩；身如水泡，不能久立；身如芭蕉，不堅實性；身如幻術，從顛倒生；身如夢境，虛妄不實；身如影子，業緣和合；身如浮雲，須臾生滅；身如閃電，變異不住。四大假合的身體穢惡不淨，雖說人身難得，只是白駒過隙，借住幾載，既有身體，便有老病死生的更迭。維摩菩薩說他「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菩薩病者，從大悲起」。大菩薩行方便法門，示疾是為了演說大乘頓教，我們凡夫恐怕沒有這樣的境界，生病的原因可能是「從痴有愛，故我病生」。因為根深蒂固的我執、我見、我愛，日積月累成為疾病。癌症的原因，除了家族基因，大環境的荷爾蒙改變，心理的壓力也是其中的因素。

有人問我：「你幾次癌症，會不會疑問為什麼是我？你有什麼心路歷程？」我納悶的是為什麼不是我？癌細胞難道會揀擇特定對象？一般人聽到自己被判刑癌症時，會產生震驚、憂懼、憤怒、沮喪，甚至最後會絕望放棄一切治療。我其實沒有什麼心路歷程，只是平常心去對應它，配合醫生的診治，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醫生很喜歡我這樣的病人，可以完全掌握我的病況。

第一次生病，沒有思考到生死大事；第二次復發時，想到如果此時往生了，恰巧和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大文學家同壽，不失為美麗的死亡；第三次癌症，開始認真去探討死亡的真相，閱讀一些臨終中陰的典籍，從生有、本有、死有、中有，到下一生的輪迴過程，瞭解了死生去來的實相，心中反而很篤定，知道如何善用餘生精進用功，守護六根不退失。

《長阿含‧遊行經》中，八十歲的佛陀，忍受下痢、腰背疼痛的老邁身驅，三個月中行腳六百里路，一路還不斷地教化僧信二眾弟子，留下最後的遺教，行至拘尸那城涅槃。病中我也效法佛陀，以病為友，以病為親，以病為智慧，從病中體證菩提。星雲大師說他幾次開刀不怕死，只怕痛。三次重症，我也只有病痛，沒有病苦。唯一感到愧疚的是把父母給的「身體髮膚」，如此豪奢地揮霍，都說「父母唯其疾之憂」，父母健在時，子女擔心他們的身體；反之，父母也憂慮子女健康與否？「今日不知明日事，那有功夫計是非？」一番生死之後，剩餘的生命應該要更凝鍊、更精粹。

現在罹患癌症的發生率非常高，幾乎每四、五個人之中就有一人會得到，大家談癌色變，很多人不是病死，而是嚇死自己。我因為親身經歷致癌乃至治癌的整個艱辛過程，因此面對同樣癌症的有緣人，恰巧可以運用佛教四攝法之一的「同事攝」，同理心了解病人的心境轉折，貼切分享治病的始末，鼓勵癌友怎麼健康地正視病情。我去醫院探望癌症病人，甚至在電話中對素不謀面的患者，給他們信心，為他們打氣，走出生病的低谷陰霾。所以，我深信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癌症，是一大事因緣，是要實踐佛陀的「同事攝」，現身說法，肉體的癌症不可怕，心理的癌症更不容忽視。

這場病還讓我有一個意外的收穫，三國時代的董遇提倡「三餘」讀書：「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年關歲末、寂寥夜晚、陰雨時節，或者一年工作成辦，或者不便出外奔波，剛好利用這個閒暇時間沉潛讀書，與聖賢好好對話。我則效法古人，為自己設立了第四餘：「病者，命之餘。」因為生病，沒有體力東奔西跑、承擔重大的工作，可以借此餘裕深入經藏，遊心法海。所以，這世間沒有完全不好的事情，禍福相倚，保持正向思考，縱然生病了，也可以做一個健康的病人、快樂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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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其實很簡單(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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