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

吳醫師雖然不是我的主治醫生，但是他實在非常照顧我，不僅為我安排了各科最優秀的醫療團隊會診及開刀，有天深夜，他竟然帶著太太和兒女全家到病房來為我打氣。出院十天後，病理報告應該有結果，吳醫師不肯在電話中透露腫瘤到底是良性或惡性。他語帶保留說：「我到西來寺再告訴您。」見面時還賣關子：「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您要先聽哪個？」我很爽快地說：「先聽壞消息。」因為先知道不好的，再聽好的，就有加分的效果。他悠悠然地說：「壞消息確實是cancer沒錯，好消息是沒有擴散。」我乍聽壞消息時，只是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心中完全波瀾不驚。吳醫師看著我氣定神閒的神色，趕忙解釋，如果再拖延一個月，我的癌細胞就會如脫韁野馬般擴散出去，無法控制了。

所以歸納我的發病真是合乎「天時」，兩件重大工作適時告一段落，有空暇正視病情，在擴散之前好好治療；再說「地利」，恰巧在全世界醫學最先進的美國生病；至於「人和」，就是吳醫師和他安排的醫師群，都是頂尖的專業人選，真的是病得其時其所。

談到後續治療，吳醫師和幾位醫師細心討論之後，建議我做化療，從靜脈中注入藥物。我問他化療有什麼副作用？他說，化療會破壞黏膜組織，產生潰爛、掉髮、嘔吐等症狀。他是肝膽腸胃科的專家，長期照顧我的身體，對我的狀況很了解，我相信他的專業評估。熱烈的來回討論，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在會報別人的事，就這麼地平常心。在一旁沉默許久的師兄慈莊法師突然開口說：「要化療，才能安全無憂。」

決定化療之後，醫院幫我排定十二次療程，分為六個A和六個B的療程。A是個大療程，每次要進行六小時左右，手臂平放單一的姿勢，做完之後，不僅全身虛脫無力，手臂已經麻木沒有知覺。偏偏我的血管纖細，無法一針見血，考倒注射經驗豐富的醫護人員，一試再試，弄得他們頻頻向我道歉。有一天吃早齋的時候，共住的慈莊法師突然掩面而泣說：「那個化療是很痛苦的，我怎麼這麼殘忍叫他去做！」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他在說我的情形，我趕快安慰他：「師兄！不要難過，化療沒有那麼嚴重。」

事後一想，怎麼是我這個生病的人在鼓勵健康的親朋好友？看來癌症患者的家人，也需要做心理建設。慈莊法師一向很關愛我，聽說我在手術房搏鬥時，師兄們在外面緊盯著螢幕，觀看我的手術訊息，高齡八十二歲的長老師兄慈莊法師拄著拐杖，急得六神無主，來回踱步，一直問：「現在狀況是怎樣？」真是難為他老人家。這次生病，我更深一層感受佛門師兄弟之間的道情法愛，誰說佛門無情？只是「僧情不比俗情濃」，沒有世情的執取不放。

化療不只很痛苦，還造成血紅素和白血球降低，免疫力下降，容易被感染。我要避開感冒的人和各種動物，不能觸摸貓狗，不能拈花蒔草，不能吃生菜，只能吃蘋果、水梨、木瓜、香蕉等四種帶皮的水果。另外還有許多飲食禁忌。蛋白質的攝取很重要，吃素的人可吃豆腐、豆花、布丁等。吳醫師說：最好每天吃兩顆雞蛋，因為雞蛋的蛋白質成分最完美。還有必須吃很多種藥，服藥時間各不同，我非常配合，寫成筆記，按表操課。有許多人好心送了各種祕方，我全部照單全收，但是通過醫生同意後才敢服用，不亂用偏方，所以醫生都誇讚我是個模範病人。

化療隨著療程次數的增加，帶來發燒、腹瀉、全身發癢等種種副作用，癢到想用身體去撞牆。胃口變得奇差，一顆小小的薺菜包子都吃不完。比較明顯的變化是掉髮，連眉毛、睫毛、身上皮毛都掉光，真的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差可比擬。十餘年過去了，至今毛髮仍然童山濯濯，稀稀疏疏長不出來。不過對出家人並無影響，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半年不用剃頭，省卻很多功夫；二來可以減肥，免去因為肥胖帶來的疾病。

比較嚴重的副作用是水腫、血栓。雙腿只能平放，垂直而坐，膝蓋以下馬上變成黑紫色，無法站立。一般人站著擠牙膏、刷牙需要多少時間？我卻連短短的十分鐘都站立不住，必須坐在馬桶上擠牙膏、刷牙，然後以渾身力量短暫地漱口，再趕緊坐回馬桶上繼續刷牙，如此來回。所以化療期間，我就坐在馬桶上刷牙六個月，坐在輔助椅上沐浴了半載。讓我深刻地悟出一個道理：「幸福，其實很簡單！」原來可以站著刷牙、站著洗澡，是好大的幸福！如此平凡簡單、觸手可及的幸福，平時我們往往忽略它的可貴性，一旦失去，才知道簡單其實不簡單。

二○一一年三月，日本福島大地震，我做完第三大次化療，元氣大傷，在西來寺進行一場佛學講座，每句話都要擠出渾身力量才能道出，主辦單位不知道我癌症，還要我高歌一曲。五月，為了WASC的後續事宜，我和西來大學的校長、教務長等一級主管飛舊金山，接受諮詢。沒想到化療後的不適副作用才真正開始，大腿腫脹得如象腿，小腿則繃腫得好像氣球吹到底，隨時會爆破，拐杖已經完全無法支撐我的身體。

回到洛杉磯，被強制安排住院，由於嚴重缺乏鉀，我兩隻手同時吊著點滴，一手打一百CC的鉀，需要一百二十分鐘，打鉀非常的疼痛，又不能太快，以免影響心臟。每一分鐘痛感順著血液流竄全身，我原是很耐痛的人，那種痛如刀割的感覺至今難忘。另一隻手注射藥物，我練就一身功夫，兩手各推著點滴架去如廁，求人不如求己，倒也自在方便。因為腳腫脹得很厲害，我只能穿寬大的布希鞋，最辛苦的是半夜去廁所時，腳一點地，好似黃河原本寬闊的河面，突然集中宣洩於一處，如同一百萬支針同時刺向腳趾，那刺骨的痛筆墨難以形容。另外，黏膜遭破壞的喉嚨如烈火焚燒，吞嚥困難，那一剎那，我真正體會到什麼叫「燄口」。

我沒有讓自己陷在病痛的苦惱之中，我給自己訂了許多功課。上午，誦《地藏經》、持〈楞嚴咒〉、拜《慈悲三昧水懺》；下午，深入經藏，每天定課閱讀兩卷的《大智度論》，六十天把一百卷的大論讀完，後來回台灣，為人間衛視錄製一百一十集的《大智度論》佛學講座DVD。另外，大量的閱讀，共讀了二、三十本書，台灣帶來的書看完了，跑去西來寺圖書館悠遊書海。同時重新整理大學授課的講義教材，包括《維摩詰經》和「六度波羅蜜」等，把李白、杜甫、東坡、崑曲美學再度爬梳一次，作了筆記。醫生囑咐要運動，我每天走一萬步，每走兩步念一聲佛號，禪淨共修，照顧腳下，念頭跑了，馬上唯識觀照，把心抓回來。達到一萬步時，我的運動手錶會放煙火，表示祝賀鼓勵，倒也不失樂趣！

五月底出院，六月四日我坐著輪椅飛往德州達拉斯、奧斯汀、休士頓，以及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等地，做六場佛學講座。我發現坐輪椅有許多好處，因為我坐輪椅，可以優先上飛機；因為坐輪椅，師兄弟陪我去遊玩迪士尼世界時，可以排在特別行列快速入場參觀；因為坐輪椅，師兄弟們可以隨我在最好的景點處，觀賞精采的煙火秀。人生境遇的苦樂好壞沒有絕對，端看心如何轉境，心若能轉境，當下便能輕安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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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其實很簡單(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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