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絹單
還記得那是兒時的景致。母親彎腰將和好的米漿倒入竹蒸籠,點燃柴火,讓牛奶般滑潤的米漿在大灶上炊成年糕。炊粿,是宣告過年的行前儀式,不論鹹的清糕或甜的年糕,再加上幾碗篷篷裙似的發糕,都是用來祭祀祖先,也犒賞經年簞食的味蕾。
母親的雙手從田間回到灶前,彎腰的弧度卻未改變。正月初一是家裡唯一的年假,我們會有這一年最豐盛的晚餐,還有讓人歡喜的壓歲錢。大年初二天一亮就全家出動,不是往宮廟祈福,也不是回娘家吃吃喝喝,而是往玉米田走春。
此時,圳溝旁的孟仁草早已拜風為師習得瑜伽五式,更柔軟地彎下腰,迎接我們到來。玉米稈在風中嗡嗡哼唱,蔚藍天穹下的黃褐色玉米葉,愈發耀眼。在微彎處直挺的玉米捻著深棕色的鬍鬚,發出成熟的宣言,等待我們摘取。豐美的果實,就像希望的註腳,說:開學後的學費就靠它們了。
不遠處,耕土機仿效農夫與老牛的姿態嘎嘰嘎嘰犁過,幾隻勤儉的黃頭鷺緊緊跟隨,彎長脖子吃早餐,有殘留的玉米粒,沒發牙的稻穀,還有幾隻溜溜扭動的蚯蚓。大地擺設的宴席,永遠只酬酢辛勤。
田埂上待插的秧苗捲成新綠,像蛋捲蔥花般的收藏希望,插秧機由爛泥地向前駛去,一畦的新苗隨後誕生。更遠一點,已經播上稻秧的田裡,頭戴斗笠的農婦添補秧苗,黝黑的容顏攪動水田,倒映出更深更細微的紋路。
曾在歷史博物館欣賞米勒的作品,三個彎腰的農婦,一幅經典的〈拾穗〉畫作,刻畫窮人貧困卻堅毅的生活。從畫中彷彿看到家鄉村民的背影,從四十五度到九十度的彎腰,如起伏不一的山巒,與中央山脈遙遙呼應。
生活所要求和得到的,不過是微乎其微的溫飽和休息。煙火與歡慶無法讓日子綻放出更大更好的花朵。只有彎下腰尋找春天的人,才會懂得生活艱難是根植於泥土的芬芳。赤腳踩入春水,擎起掌中的一把新綠,斗笠低迴,寄語無限的冀望,風調雨順的收割。
現今的春節日日酒足飯飽,不必為農事忙碌。嘉南平原上偶有彎腰下田的身影,雖不多,仍是春日裡最美的曲線。
辛而不苦,彎而不卑,在職場、農場或漁場,每一次的彎下身子,辛勤的耕耘,都將形成更好的新年。這是家鄉那道美麗曲線教會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