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若彣
爸爸今年一百零二歲,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眠,膝蓋發軟無力舉步,用助步器也只能由臥室到飯桌。想說話卻嚅嚅無聲,亦無力再讀我寫的信。報紙早不看了,電視新聞也坐不住,三餐很勉強,頻頻搖頭,吃飯不香。如廁成為每日大事,「壽高多辱」,經過悲壯的抗拒,終敵不過現實,接受成人尿布。老人的皮膚乾癢,擦什麼藥都止不住抓撓。
福祿壽喜貴,父親無疑是福壽雙全的人。他近四十歲才生弟弟,原以為爸爸和我最親暱,出嫁前夕,他難過的說,不是在家鄉,沒法給我陪嫁,那時我才深刻體會,爸爸給我的是無盡的寵愛,賦予弟弟的卻是家族責任。逃難來台,經過多少風雨才養大四個孩子,他的酸甜苦辣都傾吐給唯一的兒子,弟弟是古意的人,退休後偕妻攜子歸鄉,每日跟前顧後,打理老人洗澡、散步、就醫,哄慰安撫他身為「老芋仔」將埋骨台灣的恐懼。
我幼時言語犀利,爸爸常念我:「不要得理就不饒人。」他來自中國南方的農村,有著地主階層的雍容安靜,多數時候看不出有些口吃。我六十歲那年,爸爸給我一個大紅包,真正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之後幾年,弟弟拿到爸爸的大紅包時,哽咽不能言。爸爸以身教代替言教,媽媽面前為我們遮掩,總覺得對不住大家,讓大家過苦日子了。
一個人離開家鄉,跑日本人,逃共產黨,謹小慎微,最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功夫片,傳統文化的大是大非、忠孝節義盡在其中,只有沉浸在電影的世界裡感受他的存在吧!爸爸回去過老家,身為五兄弟中的幼子,親人俱去,祖墳都不見了。漸漸的爸爸更沉默了,同學、朋友、同事、鄰居都活不過他,媽媽很惶恐:「同一條船來的,只剩我了!」去年我從學校退休,趕在父親節歸家,握著爸爸的手,但願一切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