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沿著東京大學旁的菊坂,彎入小巷,一朵一朵紅色的椿花攀繞窗框,好像敲擊著木屋蒼老的生命。角落有一口井,覆蓋著厚木板,似乎深藏著隱微的心事。
地圖顯示已抵達樋口一葉故居,印象中,樋口一葉是一面看顧雜貨店一面寫作的。眼前這棟緊挨著階梯而建的木屋,門窗緊閉,彷若順著時光斜坡無聲滑落。從外觀看來,完全不像雜貨店,無從想像屋內曾經坐著一位明治時代的大作家。
四周填滿了積澱百年的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大門上寫著「ICHIYO HOUSE」的小牌是唯一線索。我想,既然念成「いちよう」(一葉),應該就是這裡吧。從口袋掏出印有樋口一葉畫像的五千元日幣紙鈔和門上小牌合照,彷彿完成了與過去接壤的儀式。也許這裡是多少旅人都朝聖過的文學家故居,可是站在那屋前,我相信只我一人那樣同理而又疼惜地仰望這位無懼現實磕絆,在時間縫隙中尋找出口的作家。
一八七二年出生的樋口一葉,二十四歲時即因肺結核離世,寫作生涯僅有十四個月,卻成為日本文學史上媲美紫式部的大作家。泉鏡花曾經這麼描述樋口一葉:「一葉女史總是穿著十分整齊、傍著小桌坐著,端端正正的提起筆來寫小說,像是做一件十分鄭重的事一樣。」腦海不禁浮現吳爾芙的那句話:「女人若要寫作,要有五百鎊的年收入和自己的房間。」相較於自學又早逝的樋口一葉,吳爾芙幸運許多,儘管當時的英國不允許女性上大學,吳爾芙仍在自己的房間寫下六十年的文學人生。
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是許多創作者的夢想。我曾經有一個畫室,就在住家不遠處。想畫的時候,收束整裝騎車出門,抵達畫室開窗澆花打掃沖咖啡,等到坐在畫架前擦汗喘息身心歸位進入工作狀態時,往往已過了一小時。那感覺像是出門上班,與樂趣無涉。
畫畫所需不過顏料調色板畫筆畫刀等畫具,此外就是一燈一椅一畫架。就像戶外寫生時,一個人於寬廣的天地之中所占的空間也只有一米平方而已。「我其實不需要畫室」,心裡有個聲音說。一年之後,我便與悉心裝修的畫室告別,不再擺盪。
與其獨自待在孤島般的工作室,我更習慣將客廳當成畫室,得空便坐下來畫幾筆。早餐後,聞著咖啡香,接續昨日的作畫狀態。時而轉動痠痛的脖子起身晾衣,時而放下畫筆為家人張羅早餐。我意識到自我不可能脫離群體存在,與他人的關係達成平衡狀態,彼此皆可得到安適。
「無論有沒有自己的房間,任何一個創作者的志業,是在擁擠的房間裡找到自我的獨立觀點,並傳達給別人。」吳爾芙的這句話,完整說出創作的核心。畫家的志業是不斷提取自己內心的印象,轉換成視覺圖像傳達給別人。倘若徒具硬體規模,作品卻只是前人的複製,何來意義之有?
綿長的歲月裡,女性往往在多重角色層層疊加的日常細瑣牽絆之下,不知不覺默許自己被定義。直到覺察自我逐漸傾斜,才猛然想起擱淺在記憶底層閃著微光的昨日夢想。於是,滿懷慨嘆回到那個隱形的房間,在市聲之中,在時間大霧裡,奮力趕路。就像薛西弗斯不停地推著巨石翻越自己的大山,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只知道往前,一路往前,一步一步走向充滿想像的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