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家鍾爺爺的手與書法作品。圖╱易品沁
鍾爺爺與他的畫作手稿。圖╱易品沁
文╱易品沁
門外走廊傳來極為冗緩且拖了徐長的跫音,隱微錯落著類似什麼金屬撞擊地板的聲響,忽而靜止,我屏氣凝神地傾聽,想要再更確定一些;思忖外頭走道全長也才不過六公尺的距離,許是外頭敲打什麼的聲音,然那聲音又委實像極自遠處傳來。正和外婆聊天,也側耳傾聽著那聲響的來源。最後,直覺引領我拔腿衝出門外。
是鍾爺爺!鍾爺爺一身白衣、白褲、皭然的長鬍,一派清奇飄逸;然他本就不良於行,因中風的復發,兩次不支暈厥倒地、摔傷了脊椎,單手持著鐵杖助行的他,成了如實的謫仙人。見他另隻手拎著一袋厚重的雞精踉蹌朝我走來,我已顧不得那些拘束抑或禮數以及我在茹素,一把承接了過來。
方才,我手裡拿著兩個新鮮出爐的麵包與一杯蔬果汁,才在他房門外喚了幾聲,裡頭絲毫沒有動靜。思忖此時他理應待在房內,院裡晚餐一向吃得早,老人家再晚些恐怕會肚子餓,見房門沒鎖,直接進去探望他吧!
敬老院的住房,分為單人和雙人房。房內陳設非常簡單,各間配有一衛浴、床鋪、桌子、衣櫃。為了用電安全,私人至多可再添購一台冰箱、電風扇、小型電鍋。老人家們的臥房沒有冗綴的繁華,恰恰足以供應日常生活所需。
鍾爺爺於二十六歲韶華,隻身自閩來台一所中學,擔任美術教師。七年後,時值白色恐怖,因舞台劇改編自安徒生童話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當時政府以莫須有的罪名扣他赤化的大帽子,於是下放火燒島,身囿囹圄十二年,或許因此孑然未婚。
這些個陳年舊事,若非從書裡讀到,我將無法自鍾爺爺之口獲悉他多舛過往。總以為那些經歷過巨大創痛的靈魂,縱然無意也將使周遭沾染一片憂悒之色;然則鍾爺爺的身上,唯風輕雲淨的曠達。那身囿囹圄的年歲已然杳遠,他唯嘗以神遊塵埃之外,借枯枝作筆,以地為紙,春秋為其代序。
看著斜寐在床的鍾爺爺病體初癒之容,神色疲憊。穿著鐵衣護腰入睡的他,棉被沒蓋、睡得很沉。我叫喚著:「鍾爺爺、鍾爺爺!」他睜起惺忪睡眼,執意起床,我堅持人不舒服要多休息,少走路免得暈眩……
「妳來啦!」「報紙有沒有帶來?讓我看看妳的文章。」
「鍾爺爺,我下次帶來!我先帶來了麵包和果汁,你晚點要記得吃啊!」我說。
「妳先幫我把那些東西冰到冰箱,順便看看我桌子底下,有沒有妳想讀的書?」
這是我首度進入鍾爺爺的房間。當我一手拿果汁,一手打開冰箱,裡頭除了冰箱的橙黃光照與徐徐釋出的冰冷,映入眼簾的唯有一片空空蕩蕩。我心頭為之一縮,爾後只是佯裝沒事,把東西擺入冷藏後關起冰箱。
鍾爺爺為人很客氣,每逢探望他,我隨手攜來的「伴手物」,他老耳提面命地叮囑別帶什麼任何給他,每及此我總不知該如何反應,於我僅只是舉手之勞而已;相較於他曾將僅剩的全數積蓄慷慨解囊,贊助他故鄉(福建省武平縣)的貧童教育經費。我的這等小事,實無足掛心。
和鍾爺爺的交誼,始於書籍借閱往來之間。他是位書法家,也是我所見過很多已屆耄耋,然極少數尚保雅興的長者。當他知曉有什麼藝展,囑我一定得去看。我本是個文藝愛好者,對我來說從來不成問題。然有了鍾爺爺的囑咐,有時可能因為寫作太累,或雜務太多,身體不舒服等而錯過的我,絲毫沒有怠惰之由。時值梵谷畫作來台展出,從不曾在導覽手冊蓋上戳印的我,特別在封底內頁蓋上兩枚大大的二○○九梵谷展戳印,送與鍾爺爺。
「今年妳有什麼計畫啊?」
「要繼續寫作哦!」
「對於周遭一切要多留心觀察!」
牢記著鍾爺爺這些最常對我說的話。聽外婆說,鍾爺爺為了一睹我的報上之作,他竟忘卻了自己腰背的不適,每天都在大廳翻箱倒櫃找副刊,深怕錯過任何一份。
「我定定看伊底客廳找報紙,我甲伊講,若刊完別人,就換我查某孫啦。我查某孫有交代,到時伊會挈報紙來乎你啦」,外婆私下對我說。
固定每日下午五點與外婆的熱線時段,除了向外公、外婆問安,電話那頭總會聽見外婆敘述起當天院裡特別的人與事。
敬老院裡,常見徐徐行走的貓咪,有的貓咪搖擺行過走廊,有的潛入老人家的被窩上梳舔自己皮毛,有的坐臥在陽台高處,看著圍籬下方人車行走。從牠們相當安然自在的步履,我知道在這裡的老人們和貓咪均安。
十年如一日,每周定然挪出至少一日,我和敬老院裡的長者朋友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