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CH
文/辛金順
你可以想像自己就站在那片風景裡面,抬頭,靜靜看著遠方的另一處風景,像在成大的榕園前,或安平古堡的入口處,看風吹過鳳凰木微微騷動的綠葉,有一種無言的歡騰,搔動著一首詩,歡愉地讓你也想把自己寫進詩裡,靜靜站成一棵樹……
人客來坐啊,進來坐。
夏天的陽光也進來坐,蟬聲也一起進來坐坐啊。
而這裡是白雲在湛藍天空上四處迌的台南,七月夏,日頭赤赤,流火在巷子內外,照出的光影明暗,卻也清亮得透透澈澈。那些春日走過的跫音,早已在巷弄的尾端,消失了蹤跡。
而七月,一路燒完整個初夏火紅焰焰的鳳凰花早已凋落,但蒼蒼鬱鬱的樹葉,仍然如常的灑落成滿地細碎蔭影,在風裡閃爍著零落亮光,看久了,卻感覺那也是一種南方美麗的風景。
你可以想像自己就站在那片風景裡面,抬頭,靜靜看著遠方的另一處風景,像在成大的榕園前,或安平古堡的入口處,看風吹過鳳凰木微微騷動的綠葉,有一種無言的歡騰,搔動著一首詩,歡愉的讓你也想把自己寫進詩裡,靜靜站成一棵樹,靜靜的,站成台南的一小片風景。
因此,念頭一起,你於是毫不考慮的買了一張火車票,把所有的煩惱都擱在台北,然後隻身到了台南來。從後火車站口出來後,你似乎可以用記憶去丈量你與榕園的距離,啊,那距離竟是整整的一年夏啊。
去年你一不小心把拍下的照片都清洗掉了。鳳凰木、榕樹、校園的鐘聲、小西門的城牆,和小孩子在草場上奔跑的聲音,也包括你自己站在樹下的風景。全都清洗掉了。因此,你總是希望回到了舊地,再次的與去年的自己重新相遇。
踅到榕園來時,蟬的叫聲把五點的陽光都叫得衰弱了下來,你穿過了成功湖畔,看到去年的你,就站在鳳凰樹下,似乎在張望什麼。是不是在回憶二十年前的你,正從課室裡走出來,沿著榕園的路徑,走回光復的宿舍?或是一路又一路地目送女友,騎著單車,從轉角處明亮的陽光裡,消失不見?
你並不想打擾去年的你,只沿著榕園繞了一圈,看著那棵茂鬱的老榕樹還在,樹冠如蓋,護住了你在這裡的所有回憶,並且深深感覺,一切尚未消失的,都是美好。
然後你寄了一封簡訊,給遠方的朋友說:「我現在在榕園啊,回來尋找過去消失的自己。」朋友回了一個無聲的讚,卻不多言語。
然後你又想到了夕陽沉落的安平古堡,似乎那麼遙遠,又似乎那麼鄰近,彷彿昨天你剛剛去過一般。老街、古堡、殘牆和老藤攀緣的歷史,總是讓你覺得站在古老時間面前的常與無常,以及渺小。於是,你叫了計程車,車程不到二十分鐘,你很快就站到了六點十二分的古堡入口處了。
此刻,遊客稀少。入口處兩旁的鳳凰木,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你買了門票走了進去,感覺,四百年前熱蘭遮城的古老故事,應該也沒有多少人再記起了吧?你搖了搖頭,入到了堡內時,又見到了去年的你,站在一面殘缺而粗礪的古牆之下,似乎在沉思著,牆上百年的老榕盤根,到底是以怎麼樣頑強的生命力,才能交織出那一分歲月的無限滄桑?或是想起二十年前,與女友站在老牆下叫人拍攝而曝了光的照片?那茫茫光亮,把女友的臉閃曝成了一片虛無。而如今,你似乎再也無法記起女友的樣貌了。
時間悄悄流轉而去,你也靜靜的,繞過了老牆,然後拾階而上小砲台,並在階上看到一朵朵的緬梔白花,被風吹得萎靡於一地。是的,一地的白花,就像一地蒼白的屍體。你避過了那被時間摧殘與生命殘虐中的花朵,而站到了台上來,且抬眼四望,只見璀璨的夕陽西沉,霞光淡淡散落天邊,漫漫百年如是,逐漸的將四周曠野,照出了一片蒼蒼茫茫。
你在台上佇立良久,直到暮色漸漸沉落下來,燈火亮起,你才離開。而堡內樹上如潮的蟬聲,卻一直把你追到安平老街上去。而老街,依舊保持著去年的風景,並沒有太大變化。你慢慢走著,當走過一間蝦捲店時,依稀還聽到去年的女店員的叫喊聲:人客,來坐啊,進來坐啊!
而現在,你不是人客,只是過客,匆匆的,在燈火中一路又一路的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