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浪漫台三線

你是說哪一種簡單？哪一種浪漫？

有一種簡單是閱歷過後的簡單，有一種浪漫是淬鍊過後的浪漫。矛盾有時不相抵，反而相乘。

秋天好季節，我和詩人渡也秀珍夫妻同行，車過客屬大橋，一派雲、天、山、谷大視野，河床的蘆葦在秋風中翻飛搖曳，那朵又濃又白又厚的雲，被這山與那山夾成的犀利角度緊緊攬挽。

遠處一條狹仄公路，就從峻峭高山間，迤邐而去。

「那公路很美，整條都開在高山之間。」握著方向盤的秀珍，眼光遠一下那公路。

高山之間有平原、谷地、丘陵，這一條爬上爬下的公路，從台北，穿越桃園、新竹、苗栗、台中，我腦中旋即浮出的是台灣空拍照：一尾蜿蜒在起伏鬱綠中的白色飛龍，鄉鎮就沿他兩側一瓦一畦延拓滋生著，昔時，茶葉經過、樟腦經過，現在草莓經過，水梨經過，旅人經過，我們經過，生活就這樣運行起來的，生命也是。

「看這山，從前羅福星他們在山上，日本人很難追捕。」渡也在後座說。

只這一句，就將先天地形、雲天美景、產業道路過渡到一八九五保台戰爭，還好，目的地快到了，要不然，文學家、紀念館的名字都會在車內陸續出場，地震傷痕、戰備道路恐怕也難免。

歷史、人文、產業、戰備、新痕與舊傷，這是一條內蘊曲折台灣開發史，深刻台灣情感記憶的道路，現在，他有一個很簡單、討喜的名字，他叫──浪漫台三線。

◎露天風呂宴

我們來到台三線一三二公里處，大窩山下的石湯溫泉。

大湖鄉長胡娘妹很接地氣的形容這碳酸氫鈉美人湯：「螞蟻爬上身都會滑下來」，白居易用的是「溫泉水滑洗凝脂」。

很多年前，這裡有一場中日溫泉交流，有馬溫泉達人山口松下曾這樣說石湯溫泉：「住日本也不易找到這樣悠閒放鬆，令人舒服自在的天然溫泉。」

日式庭園，加小橋流水人家，加向大自然借景，不用套上任何建築風格或流派，我看這石湯溫泉，一步一溫泉，一步一休憩，花木扶疏掩映處有溫泉池，小徑幽轉涼靜處有溫泉，這裡一俯一仰無處不溫泉，一呼一吸無人不悠閒。

湯屋也有，SPA也有，蒸氣烤箱都有，這些可以滿足都市與鄉鎮類型不同的旅遊情衷，而那一個藍球場大的讓小孩堆沙堡的沙坑，完全體貼了全家既合位又共歡的個別需求。

我們應邀的是全台僅有的一場晚宴，燭光瓶花鋪白餐巾的長桌，擺在淺水溫泉池中，仕紳淑女臨池，個個彎身脫下鞋履，再款款步入池中，大家一起溫泉泡腳，享美食。

這次宴饗主題，非客語不能盡達的，得輕輕讀誦：

「好好食飯」。

◎把人喚回來

好，這個字的邊際太寬，維度太多，好好？動詞副詞，整個的不易說得切中，但今晚這場「好好食飯」，我想，我的聚焦已達高畫值清晰。

記得網路上那文案是這樣下的：

把山種回來

讓茶綠起來

把人喚回來

讓家興起來

台三線已掀起「人文形塑」、「環境整備」、「產業發展」深刻的文藝復興了，所有在時光中深掩去的，內斂的深邃的物質的與精神的種種光輝美好，都將被重新喚醒與呈展。

一幢龐巨複雜的工程，需要多方位協力團結，團結仰仗人群中最薄脆的共同信念，共同信念來自真正的情感價值，情感價值啟蒙自故土與家園，無論走多遠，會回來的人必能造就不絕的在地動能。在地生根才能世代傳承。

把人喚回來，青年返鄉創業，最是一股激越活潑、充滿創意的強力在地動能。

所以我發現，「好好食飯」這席別致的露天風呂晚餐，在地青年才是真正的主角。

他們刻意用戶外餐桌，區別於都市的宴客大餐廳。戶外有大樹、有清風明月、還有流暢的空氣。

所有食材都當季且在地，隨著食物上桌，會有不同的專人做食材的說明，讓美食不僅被吃，還有著一路從產地到餐桌的身世。

沒有加味飲料、汽水啤酒，今晚餐桌無限暢飲的是天然蜂蜜水。經營永豐順事業的曾貴發告訴我們，養蜂繼承自岳父的遺業，穿梭山林田野，傳統天然釀造，是他對蜂蜜品質絕對的堅持。

葉信宏的「樂仙米」自始至終都只用無毒自然農法，因為他的米「要給家人吃」，客人吃的尚且必用新米。他在台上還沒介紹完呢，我已吃掉三顆超級好吃的米飯糰。

創「橘二代」品牌的黃文詣，反應快親和力佳，天生主持人絕對適合在舞台發亮，但他一心繫著的，是自己家鄉大窩社區的發展，他正努力訓練自己，要成為未來的農業CEO。

在台上彈吉他唱歌的泰安鄉泰雅青年「情歌王子」梁智凱，他的歌聲時而溫柔貼熨、時而開朗愉悅了這個波影搖曳，賓主自在的山城夜……

今晚這場「好好食飯」的好，全是年輕人自創的。年輕人身上總有種氣味，比較明亮、比較乾淨，叫希望。

◎讓家興起來

青年回鄉創業，最需要的是支持體系。苗栗縣政府特別置設了勞工暨青年發展處，這是全台地方政府僅次於桃園市第二個成立的青年專責單位。

傾聽青年聲音，幫他們留在家鄉，處長彭德俊說這個發展處的大宗旨就是：「為勞工謀福利，為青年築夢想。」

除了聚焦清晰之外，我突然也很明白，為什麼「好好食飯」會標榜「好環境，好食材，好關係」，好，需要多方支持與成全，今晚，年輕的發展處處長就坐在我鄰座，我看見苗栗縣副縣長鄧桂菊也在座，她微笑著殷勤款客……

地理加歷史，人文加產業，內山加濱海，高鐵加公路，青年和公部門可攜手的縣市發展，會有很可期待的好願景。

席宴將終，大湖鄉長拿著蜂蜜水來相敬，一邊還介紹：

「我們大湖有古道、古廟、古圳。」

「我們大湖不只有草莓，還有枇杷、桃子、李子，以前還有養蠶。」

「吳定新，新舊的新，為救家丁上到山頂，往下一看，一個白茫茫大湖，就叫這裡『大湖』，其實不是湖，是滿山谷的白蘆葦。」

「我計畫要和大湖農工合作，訓練學生當文史導覽員……」

……

鄉長為民服務、紅白帖、跑跑攤也就夠好了，這個鄉長幹嘛要做這麼多？

會不會是因為，她往左看，有這麼多返鄉注入新能量的年輕人，往右看，支持系統都在座，而那馬那邦山、那出雲古道什麼的，她又從小熟到老，所以，好與好會相連，那麼，她也想勇敢一次，為鄉土的好去築夢。

如果在地人有護家園守價值的領悟，如果年輕人有從傳統中創新路的投入，如果支持系統始終誠懇而有力，就像讓一個家業興起來那樣，對縣市鄉鎮發展而言，這種好，會不會才最堪稱「好好」。可以是一個動詞再加一個副詞，也可以是雙倍形容詞。

◎一條長長的山路，慢慢走

你是說哪一種簡單？哪一種浪漫？你說的好，會是哪一種好？

你且聽，網路台三線影片中，用客語在說，像永恆的溫柔耳語，像絮絮的深情在叮嚀：

一條長長的山路，慢慢走，

遇見我，在我最漂亮的時候

慢慢愛上我，愛我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