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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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慢慢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變成怎樣的樣子?
那,原先我們是什麼樣子?
慢慢,是時間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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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人生大半時間都處在毫無自知之明的狀態,這是順境給一個人的教訓,我用看不見自己弱處、缺點的那種巨大無知,同樣去對待自己的長處與特色。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曾經比較自信無懼。自信無懼真是一襲淡金、Q彈、發亮的安全網,讓我敢撒開手,在高空走繩索、盪秋千、耍雜技、翻跟斗。我曾很浪漫,很理論,很自以為,很理所當然。
更早以前我的記憶不多,小康家庭裡守秩序的小孩,內心比較不安分,知道有遠方,卻還不知該往哪一方向翹首。在摸索中碰撞,在碰撞中疼痛,就是一名匹夫而已,有勇無謀。
然後,人生總會走到一個真正接受自己的關卡,關,是用來通過的;卡,意味並不容易。英國小說家約翰.符傲思是這樣說的:「每個人的人生必然都會走到一個個關鍵時刻,成敗在此一舉,那就是——接受自己是誰。」
電影裡的兩個好友,以為踩住對方影子,就可以永不分開,而我們終其一生一直踩著的,是自己的影子。一生不離的無非就是自己,像樣的大人都知道,整理好自己,坦然接受自己。
台中文化局為我辦作家特展,準備資料過程中,我找出一疊手寫信時代,幾位知名作家親筆寫給我的信,紙泛黃了,字仍有氣有魄,礙於展櫃空間有限,我說,這些用來取代我原先展示的「我的第一筆稿費」、「第一位讀者的來信」吧。
這些手跡是劉靜娟、路寒袖、渡也、黃春明、林良。多珍貴啊。
特展設計師看著我,說:「可是,今天是石德華特展。」
「他們都很可貴」,但以作家石德華而言,他說:「沒有什麼可超過你的第一筆稿費,第一位讀者來信。」
嘩||全身血液聚頂,作家特展的意義,一剎那,我豁然全懂。
像樣的大人,坦然,無過,也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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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樣的大人,積極一些,是能給。
給,形式極其微妙多元,是有餘裕也可以不是,是知道有些事不能等。給,沒設想華麗的取付,純粹只是眼前的完成。給,有時不是去填滿,是留空。給物資,給時間,給了解,給明亮的暖意,給讓人奮起的力。
余秋雨用一個故事來說:
小村莊有個小孩,天天一大早就在村口對經過的火車揮手,從沒人回應,他失望的懨懨病了,天天還在看火車。小孩父親急得到城裡找醫生,中途夜宿一個客棧,將這事告訴了其他客人,有人安慰他,有人教他如何如何,有人陪著嘆嘆氣。有個客人什麼也沒說,呵呵聽著笑著,去睡了。隔天村子裡的人跑來通知孩子的父親快回家,說孩子的病全好了。那什麼也沒說的客人,起早搭第一班火車,到村子口的時候,伸出大半個身子掛在車窗,對村口揮手的小孩,拚盡全力的大幅揮手。
滕子京能留名,是因為他有個好友叫范仲淹,范仲淹寫了一篇留傳千古的好文叫〈岳陽樓記〉。我朋友蔡淇華是暢銷書作家,他常在文章中說我是他的散文老師,很多人因此知道我。其實是他推恩而我無功,他本來就是文學人,那些年他聽我教文學,我的散文主張一定共鳴了他的,讓他獲得激勵,更加肯定自己,如此而已。
什麼是好朋友?好的朋友,是能為你加分的朋友。這是給。
做人處事多麼複雜難全啊,但一個人做好本分,剛好能激勵另一個人,就很足夠了。這也是一種給。
不拘形式的,像樣的大人,都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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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討厭過怎樣的大人?
我們正慢慢成為自己曾經討厭的大人嗎?
飛行員飛機失事迫降沙漠,生死攸關的設法修理引擎。小王子走過來請他畫一隻羊,他放下工具,接過紙筆,畫了,羊太老,羊太醜,被打擾的飛行員畫了好幾次,一直到他畫了一個木箱,小王子才滿意,「我的小羊住在裡面。」
《小王子》書中所有的大人,只有飛行員讓小王子不覺得奇怪,因為他仍保有孩子的純真與想像。
人的成長就是逐漸社會化的過程,我們曾經討厭大人的不耐煩、功利、現實、世儈、敷衍、虛假、庸俗,完全失去理想性想像力,眼中只有對自己有利有用的事。
我們卻慢慢長成那樣,而每個大人都曾經是小孩。
但大人和小孩終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大人的峰頂追求是成功,偏偏成功本身又極其複雜奧祕,在大人的世界,愈忘不了身上小孩的,可能會離成功愈遠。所以,不必苛責大人,除非他們太不像樣,是要對依然純真的大人,分外起敬,即便他們不成功。
大人,經書中還用來指君子,君子的對立面是小人,參差對照的是凡人,俗人。
利己、先顧好自己,凡人的心眼我們誰都會有,只是,像樣的大人,會像悲歡離合情節跌宕電影裡偶現的空景,從世間法時而脫逸,紅塵依然滾滾不休,像樣的大人,會擁有自己獨有的氣派。
像樣的大人,會盡量提醒自己,成為曾經想要成為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