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千千萬萬人之間，我們相遇而且對話了，只是因為身處同一空間，或由於特殊的機緣，有時話短，有時情長，緣分真是不可思議。
⒈有時候
近幾個月來，因為常半夜腰痠背痛醒來，經過長時間復健，加上多項檢查都不見效。於是，在我那自以為是「半仙」的兒子建議下，不再尋醫，開始到附近的運動中心游泳，並在冷熱水池中交替蒸、烤、泡。
因為是在特定時段，可以享用市政府的敬老美意，每次去，都看到超多高齡婦人。
通常，我都默默獨自進行。發現大部分的人似乎都相互熟悉，游泳池裡，常在外側水道走路或群聚聊天，我下池游泳時，常得彎彎曲曲避過她們，無法暢游。在蒸烤箱窄小的空間裡，尤其聒噪。我本來是愛熱鬧的人，但在有限空間，聽七嘴八舌也有點吃不消。於是，我慢慢琢磨出，午後的時段較安靜。我遂把游泳從早上調到午後。但換上泳裝泡水或蒸烤時，因為人口密集，還是常鼻子對眼睛的，見面幾次，少不得頷首為禮。
一日，我忽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實驗。我想起在長年的教育職場中，我一向是負責說話的一方。不管教書、演講、評審或評選會議都得說上很多話。養成習慣後，跟朋友交往也常慣性說話，先生又是沉默寡言的人，我說的話真是太多了！我立志每去一趟運動中心，要設法認識一個人。在這裡，我扮演聆聽角色，少講多聽。結果，幾個月下來的體會是：只要有機會，人人都可能成為名嘴。
我問：「妳從哪裡來？」立刻引來一長串的公車路線及搭乘轉車的不便埋怨，甚至是路線遠近、乘客素質及擁擠度。我說：「為什麼從那麼遠的地方來？你們附近沒有運動中心嗎？」接下來是他們家附近的運動中心水髒、場地老舊、環境不舒適、曾經遭遇的各種不舒適對待等。
一次，一位婦人得知我跟她住處接近，立刻強力推銷附近的教會過幾天有很棒的見證與分享。幸好當場沒有紙筆，她無法讓我留下電話。我一直泡在水裡好久，怕太快上去更衣沐浴，會被她盯上並留下緝捕電話。
年紀稍長的，大部分是相互交換病情。之後，對方必然會熱心推薦某醫院的良醫，然後，細說從頭，峰迴路轉的，我聽得認真，幾乎就要被她說服了，決定一離開泳池，就立刻奔赴，結局卻是良醫並沒有醫好她，所以她才決定來運動。
有一回，我坐在蒸氣室角落。猛地進來一位大姊大，低聲跟我說：「可不可以讓我坐妳的位置，妳坐到另一邊。」原來她是游客兼游泳衣的中盤商，坐角落買賣方便，又可避免稽查。她甫坐下，馬上一群女士尾隨進來。妳掩護我、我掩護妳的試穿泳衣。但因身體是溼的，穿脫不方便，全齜牙擠眉的。我看見一位年輕男士在附近探頭探腦的，原來這種行為不被許可，一樓有泳具販賣部，他們繳了租金，這位女士算是無照攤販。
曾經在烤箱內，驚見一位年紀七十五的婦人，雖然身材顯得豐腴，躺在木地板上居然可以做出犁鋤式高難度動作──將垂直高舉的雙腿，往後方彎曲到後腦勺旁貼地，大夥兒給她熱烈的掌聲，我忍不住稱讚她太厲害。婦人得意極了！說：「衝著妳們的掌聲，應該給妳們看看我唱歌比賽的影片的，可惜手機沒帶進來。」說著，倏地站起身說：「那我還是去取手機進來吧！」我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我本來已經要離開烤箱，這下子脫身不得了，她如此興沖沖，我怎麼好意思不顧道義地轉身離開？於是，只好繼續等候。
婦人終於氣喘吁吁回來，從手機裡點出她的歌唱比賽畫面，臉上充滿興奮的光。螢光幕上的她唱得忘我，雖然說不上聲音或技巧有多好，但台風很自在，感覺臉上也有光。大夥兒傳著看，有人問：「後來妳得了第幾名？」婦人愣了一下，訕訕然回說：「每個人都有獎啦。」我說：「妳真是多才多藝。」她又高興起來，正開口要說些什麼，卻見一個女救生員探頭進來警告：「阿姨，這裡不能拿手機進來喔！不然會爆炸喔！」婦人聽說後，只好收回手機，感覺她有點洩氣，我連忙安慰她說：「幸好大家都看完了。」她似乎又高興了點。推門又循原路將手機拿去歸位。
我後來歸納出每一回的嘗試，都有幾分難以脫身的危險性。這讓我想起，每天被我喜孜孜言語轟炸的丈夫，或許也有跟我同樣的不耐煩困境。回家後，我若無其事在飯桌上請教：「我們每天這樣互動說話，你會覺得我太嘮叨嗎？」他居然沒在客氣地回：「有時候。」有時候到底有多少時候？我不敢再往下追根究柢，直接把他的「有時候」當作是「偶爾」的代稱。不然怎麼辦咧？要憋死我嗎。
⒉如果世界只剩了男人
家裡的男人真的寡言，但我還遇過比外子更辭蹇的。前一陣子，在南門中繼市場遇見了一位看起來很不耐煩的賣刀、磨刀販。這位男子的寡言讓我聯想起多年前，在東門市場邂逅一位很會罵客人的鵝肉販，他邊賣鵝肉，邊機巧地耍嘴皮子，用各式的理由消遣排隊來買他鵝肉的客人，詞鋒甚利。可能因為他賣的鵝肉好吃又便宜，客人都忍辱負重，笑臉承受屈辱，堪稱當時東門市場特殊的景觀。南門市場這位看起來很厭世的磨刀者正好相反，不輕易開口，一開口完全就是冷嘲。
南門市場開張那天，我們看到有磨刀的舖子，意外驚喜。次日，想去樓上吃午餐，路過時，本想詢問磨刀費用若干，發現老闆在店裡打瞌睡，只好作罷，牛肉麵也沒吃成，等候的人都排到門外去了。
後來， 我們專程用報紙包了三支刀子，大大小小的去找他，沒料到店裡沒人，以為他不做生意，推一下門，竟然是開著的，想他可能是去洗手間之類的。乾脆再逛一圈。
繞了一圈回來時，看到他坐著發呆。趕緊推門上前。他面無表情，聽完我們要磨刀的敘述，眼一側，外子馬上很有默契地從包內掏出那三把刀。那人依舊保持沉默，拿起其中一把端詳（對另外兩把嗤之以鼻的樣子），然後言簡意賅說：「三把三百元。」外子點頭說好，他說：「等一下。」然後完全不理會我們的任何詢問，拿起那把剛才端詳的刀子敲打尖端部分，冷冷說：「德國刀也不怎樣！」我們怕自討沒趣，不敢亂回話，我乖乖端坐室外的長椅上等候，外子踱啊、踱的又進到屋裡，掏起本子畫起那人磨刀的背影。我從室外看進去，就像一場默劇般，男子磨好刀子，外子收起本子，一人掛著笑臉，幾近卑躬屈膝地討好付帳，另一人繃著臉給刀。出門，男子繼續呆坐。兩個男人就這樣無聲地進行著交易。
如果世界只剩了男人，應該安靜許多吧！我想。
⒊舉手之勞
有些緣會真的只是剎那。
搭公車去朋友家聚餐，公車上乘客不多，因為只有幾站的距離，我和外子就近找了個博愛座坐下。幾站過後，對面一位老先生顫危危起身準備下車，司機一個小煞車，老先生往前方顛仆了一下，肩膀上由左往右斜背著的背包帶忽然落到左邊腰間。老先生邊站定，邊用手把背包帶往上撨回肩上，動作有些不利索，背帶順道把背部的外衣下襟整個一起翻了上去。
車子即將到站，我急了，忘了男女之防，迅疾伸手將他的外衣往下拉扯平整，老人就在我的動作完成那刻，滑溜地從我指尖滑出，下車去了。天衣無縫的，那位老人渾然不覺。再過兩站，我們下車。
歡樂聚餐過後的回程，我取出手機，看到有人寄來一張照片及一則短訊：
「在公車上看到有個老人家要下車，後面衣服被包包拉上去。廖玉蕙老師悄悄的拉平，好體貼的動作，很感動。後來一起在大安站下車，匆匆偷拍下背影，不好意思了。」
天地蒼蒼，別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這世界到處都有眼睛在窺看。可惡的是，坐在身邊的良人對太太的「茂德懿行」一如所料地毫無知覺。而我看了寄來的相片，只慶幸昨晚衣著整齊，還擦了口紅，只可惜有點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