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難得出門去東門市場買菜，我推著菜籃車，在十字路口等候綠燈時，居然被讀者認出來。一位清秀的女子，推著戴口罩坐輪椅的婦人。她輕聲試探我：「你是廖玉蕙嗎？」我第一個念頭是：「糟了！我就知道今天不該心存僥倖蓬頭垢面出門的。」我下意識低頭檢查自己的服儀，不好意思告訴她：今早我還來不及洗臉、梳頭哪。

她說她從紐約回來省親，沒料到會在帶母親逛街的路口邂逅喜歡的作家。她說了句有趣的話：「原來作家跟我們一樣也要出門買菜。」接著，又興高采烈地跟我提到我書中的母親和臉書裡的孫女。結論是：臉書拉近了人和人的距離，在紐約也可以看到我的臉書真好。總之，很開心。

我低頭跟她的母親打招呼，那位母親吶吶的，一副不知如何回應的模樣。她很抱歉地跟我說：「我母親有些重聽。往年我較少回來，目前每年最少回來一次。」我注意到她留著披肩長髮，臉孔白皙清秀，頰上有一些可愛的小雀斑，直覺是去美國讀書的留學生。

綠燈亮起，我們邊走、邊談，我得知我們兩家分住信義路兩旁的杭州南路上，相距不遠，也算是鄰居了。過了十字路口，她看起來是要往前直走，我得轉彎，我們就在路口道別。人生如萍聚，也如萍散。

拖著菜籃車，憑著外子在紙條上羅列的菜單，循序購買，魚、肉、青菜幾乎都齊全了，只剩了比較沉重的米和醬油。我在慣常的路段上來回逡巡，一度站在路中央發楞。一段時日沒來買菜，經常光顧的雜貨鋪居然不見了。有些失落，難道這些舖子都被連鎖超商打趴了？正怔忡著，忽然遠遠又看到那兩位母女出現在人潮中，我興奮地跟她們揮手打招呼。從眼神中看出她們也跟我一樣驚訝歡喜，我們就站在水果攤販邊聊了起來。

她高興地告訴我，剛剛我們分手後，她跟母親談起，才驚喜發現她的母親原來也是我的忠實讀者，真的好意外。這回，老人家不再緘默，她扯開口罩，有些激動地拉起我的手，加入我們的談話，我們都好開心，感覺惺惺相惜。

話題漸深，原來女子旅居紐約多年，在當地行醫，如今已退休。我萬分驚訝，本以為她跟我女兒約莫同年的，居然都已有二十多歲的兒子了。再往下說，竟然我們都是台中人，我的老家在潭子，她們的老家是清水。我雀躍相認：「我婆家也在清水。」原來她阿嬤跟外子都是清水姓蔡的人家。

這位後來才知她姓吳的醫師，父親原本任教北一女，教數學，如今已退休。父母都已老邁，她說在異地看我寫父母的文章特別容易感傷，尤其看了我專寫母親的那本《後來》超有感，常常讓她想起父母親，所以，退休後較常回來探親。我低下頭笑著跟老太太說：「女兒回來，真的很開心齁！」老太太惆悵地說：「是啊！但是下星期一就又要回美國去了。」

星期三的東門市場，已然接近中午時分，卻依然人潮如織。我們再度在人聲吵雜中道別。我彎下身子擁抱了一下她的母親，心裡無端升起複雜的情緒──感傷、惆悵中，似乎又有一絲歡喜。我的母親雖然過世了，但還有許多人的母親仍勇毅地活著，而且被深深地疼愛著。而最讓我私心雀躍的是，除了台灣，在天涯海角之遙的紐約，有一扇窗口裡，有個同故鄉的人經常閱讀著我的文章。

從市場回來的那個黃昏，我忍不住將這樣的巧遇發文在臉書上。文章PO上後，我忽然想起自己預約了按摩，時間已迫在眉睫。趕緊披上衣服，拿上包包往外衝，招了計程車去雙連的巷道內按摩。兩個鐘頭後的回程中，我在捷運上打開手機，赫然一連串叮叮噹噹留言的通知排山倒海而來。打開通知，看到這篇PO文下，一則又一則的留言映入眼簾，五湖四海的臉友都紛紛上來報到：

「真的好溫暖的情感聯繫啊！看似橫過太平洋、北美，其實發源地都是台中。太美妙啦！」

「新加坡讀者和老師揮手。」

「住比利時的台中人揮手，每篇都有認真閱讀。」

「馬來西亞吉隆玻，有！」

「我們山坳子裡的人，也常常期盼著老師的文字。」

「正在東京，報到！」

「老師，我也住潭子。」

「此刻的我在雅加達，謝謝廖老師讓我們在臉書相遇。」

「我是馬來西亞的讀者，老師的文章和兩個寶貝孫女都是我追看的精神糧食。」

「我是來自馬來西亞的柔佛州粉絲。」

「我也是在紐約每天認真看妳臉書的人。」

「從雲林小鎮追廖老師孩子們的成長趣事；到西雅圖追孫女們的生活故事，自己也成了五十歲公主了。」

「我們美西也有一大票！」

「我是美國矽谷的讀友。」

「還有我在華盛頓DC」

「少了我的城市，只好浮出水面，舉手喊有了，英國倫敦。」

「法國巴黎到！」

「清水人看這篇，格外地感到溫馨。」

其中一則的歸納讓我不覺潸然落淚了：「感覺全世界都在應答，而老師在世界的中心，雷達接收站的概念」。全世界許多人家窗口內，彷彿都有人正認真閱讀著我的書或臉書。文學縮短了距離，讓天涯成為比鄰。我驀然想起前一晚看的、改編自諾曼．麥克連的同名自傳小說《大河戀》，男主角最後對著最愛的大黑角河輕聲自語：

「…………

所有的回憶匯為一體

心中那分感動依舊源遠流長

因為大洪水的衝擊有了河

奔流過古老的岩石

恆久以來，雨滴降到岩石上

岩石下藏著神的話語

有些話語是河水流下的紀錄

河水讓我深深迷戀」

回家後，孫女海蒂進到書房來，遞給我一張圖畫紙，上面有好多她認真畫下的微笑臉孔。方正的臉孔各自不同，睜著大眼的、咧開大嘴的、眼珠子跟眉毛擠在一起的、長睫毛的、髮上貼著愛心圖案的……一個個彷彿就是那些方才上到臉書給我加油的臉友。這些朋友在臉書上留下的文字，都如《大河戀》裡所說的「岩石下藏著神的話語」，是散居各處的臉友聯合留下的記錄，而這些讓我深深迷戀的記錄與因此興發的感動，必將陪伴著我的寫作生涯，源遠流長，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