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我們常常帶著孫女，更常陪伴他們度過些尋常日。

新鮮的事譬如：看戲劇；聽音樂演奏；觀賞美展；甚至去做陶藝、竹筷；採草莓；到鄉下老家附近拔蘿蔔；看農夫插秧或收割；製作卡片；拿手機錄影，然後將影片送給家人慶生；去旅行……尋常日的活動如：閱讀、散步、嘗美食、做運動、玩桌遊、畫畫、拼圖、唱歌、跳舞……生活就是這樣徐徐展開，新鮮和尋常交迭，串聯其間的，是無止盡的學習：對美的鑑賞，連帶引發對愛的嚮往、叩問與應答。

前些天，七歲的大孫女海蒂在夜裡將上床之際，情詞懇切跟阿嬤說：「阿嬤，你能跟我一起上床嗎？我有重要的問題要請問你。」通常只在阿嬤提問時回答或回問的孩子，忽然鄭重其事要開問了。阿嬤立刻放下工作，把電腦關掉，跳上床。

「阿嬤，你有好朋友嗎？」「有啊！」「是誰？」「就是我常提起的那四位作家姨婆啊！」「你們在一起都在做什麼？」「就是偶爾會約著一起吃飯；或分別打電話聊天；或在FB私訊對話框裡一起聊心事；或看到好文章，相互傳告；或轉好文章的連結並交換閱讀心得。」

「那今天請我們去看燈展的拉大提琴的C伯伯是你的好朋友嗎？」「也是啊！」「是最要好的嗎？」「喔喔……不算『最』要好，他算是最新的朋友。」「最新就不能算是最要好嗎？」「也不是這樣，但那幾位作家姨婆都跟阿嬤交往了幾十年。朋友的交情有時需要時間累積，交往那麼久，沒吵架，很投機，很不容易，就一定是好朋友啊！」

海蒂顯然對拉大提琴的C伯伯印象深刻，因此繞著他開問：「作家姨婆們跟你同樣是寫文章的；那你跟C伯伯是怎樣認識的？」阿嬤不防有這一問，沉吟一下，細說從頭：「我們都是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一起參加政府標案的評選時認識的。」海蒂問：「標案」是什麼？阿嬤簡單解釋：「就是政府要選擇廠商來幫忙辦活動，就邀請有相關專業知識的委員去聽廠商做簡報。譬如有三家廠商來投標，資格如果符合，就會被要求來做簡報。五位委員聽完簡報後，決定給哪一家承辦，這些人就叫『評選委員』，我們有一回一起當評選委員。」

沒想到海蒂大表興趣，問：「那五人怎麼決定選擇哪一家呢？如果每人喜歡的廠商都不一樣，是要商量嗎？」阿嬤沒料到七歲小孩會對此事有興趣。決定趁機給她培養一些公民素養也是不錯的。於是很當一回事地回答：「評選是保密的，不能商量。每個委員都會有張評分表，表上分列幾個項目，各自保密評分，還排名次。」海蒂真好問，馬上問：「項目是哪些？」阿嬤只好鉅細靡遺回答：「譬如計畫可行嗎？內容精采嗎？預算編列合理嗎？以前有經驗嗎？簡報清晰嗎？各自給分後，計算名次，名次最前面的，就算得標。」海蒂很認真聽到這裡，好奇地問：「那時候，C伯伯跟你都選同一家嗎？」阿嬤說：「打分數不能偷看別人選誰，是匿名的。」

海蒂不死心，繼續問：「那後來呢？」「什麼後來？」「就是後來怎麼變成朋友的？選完之後，你們有一起去吃飯嗎？」「喔！後來阿嬤在會議結束後，C伯伯上阿嬤臉書，看妳們可愛，就邀請我們一起去聽他主持的親子音樂會，你記得嗎？那次在國家音樂廳。」

海蒂點頭，又問：「聽完音樂會，你們就變成好朋友了？」「不，再後來，他又邀請阿嬤去他的學校演講。伯伯開車來接我去學校，還請阿嬤吃了一頓飯。」「是因為他開車來接？還是因為吃飯，讓你們變成好朋友？」這樣的提問，讓阿嬤瞬間愣住。「不是來接或吃飯變成好朋友的；是因為有比較多的時間互相了解，才變成朋友。」

「阿嬤去演講給什麼樣的人聽？」「講給大學生聽。」「妳去講什麼？」「去講怎樣愛自己跟愛別人。去年演講一次後，今年他又邀我去講第二次，妳知道為什麼嗎？」「是啊！為什麼要聽第二次？」海蒂覺得奇怪。阿嬤講得口沫橫飛，開始吹牛：「學校請人去演講，一般會在事後請聽講的學生填問卷，問喜歡這個演講嗎？有從演講中得到收穫嗎？或你會推薦這位講者給學弟妹們嗎？如果講得不錯，可能就會繼續邀請。」「意思是你講得不錯？」「應該是吧！講得不好，誰會再邀請？」阿嬤趁機繼續吐苦水：「你看，你們每次舒舒服服睡覺了，阿嬤都還在電腦前工作，就是在準備演講內容。」阿嬤好為人師的毛病犯了，開始傳道：「以後你長大了，做任何事都要認真準備，做個受歡迎的人。」

次日早餐時間，阿嬤轉述和海蒂的夜談，阿公稱讚海蒂好會問問題。五歲的妹妹諾諾不示弱，隨即也提問：「阿嬤！你的那四個好朋友當中，你跟哪一位最要好？」阿嬤說：「四位都很好啊！」諾諾堅持要「最要好」是誰。阿嬤被迫表態，選了聯繫最密切的L。諾諾很快問：「為什麼是她？」「因為我們兩人常交換作品，互相挑錯字，給對方建議。就像你常常給我建議：『阿嬤！我建議你換那雙藍色的鞋子，比較搭衣服』一樣，你希望我穿得更美麗，我們也希望對方寫出來的文章更好看，而且沒錯字。」

午後聊天。阿嬤問：「我們談了我的好朋友，現在阿嬤很好奇你們有沒有好朋友？」兩個小朋友爭相回答。阿嬤問：「為什麼這些人變成你們的好朋友？」海蒂說：「我們中午一起在學校吃飯，常常聊天，下課一起玩。」諾諾說：「我們也是。上課不能講話，我們下課會一起聊天。」阿嬤說：「你們都聊些什麼？」海蒂歸納說：「我們最常在星期一聊天，聊星期六、日去哪裡玩？買了什麼玩具？看到什麼有趣的事？……我們什麼都聊！」諾諾也說：「我們會一起看書、唱歌、跳舞、賽跑，但是……」她有點遺憾地說：「但是，我們沒有像你們一樣互相改錯字，我們還沒學會寫字哪。」

阿嬤好興奮孩子開始關心親人的人際網絡了。她們想知道好朋友的定義，好朋友都是怎麼認識的？因為聽了幾場音樂會，她們對音樂著迷後，想多理解大提琴背後的邂逅緣會，相關的知識便像連環套般環環相扣著被拉著出來。

單純的一個好奇的發問，帶出海闊天空的漫談，世界就變得無限廣闊……我們談到許多連一般大人都不一定知曉的公民素養，她們才七歲跟五歲，卻興味盎然地凡事問，感性的愛憎跟理性的知識交雜，煞有介事。

孩子睡了以後，我看著她們憨睡的臉孔，如此寧靜安詳，似乎帶著滿足的微笑。我對自己說：「看來新的挑戰才要開始，希望她們將來能在常民美學的濡染下，成為一個勤於思考、敏於感受，不吝示愛、勇於質疑，並且有美好品味的好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