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正雄

三十五歲那年，老天送我一樣禮物——病。

我全身無力、畏寒怕熱……一般人抽筋的部位是腳，而我是雲深不知處的體內。抽筋像有人拿利刃狠狠刺進內臟，至此，終於可以體會《射鵰英雄傳》裡郭靖被好兄弟楊康暗算的痛楚。某次，在暗黑的電影院，突然被抽筋襲擊，痛到想喊救命！請旁人協助叫救護車，卻痛到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為此，跑遍許多大醫院，做了無數檢查，卻找不出病因。

有天，想起一位朋友推薦的中醫，打電話去掛號，對方規定：每天下午兩點才能掛號，早一分鐘也不行，名額只有十位。

看著時鐘，守在電話旁，連續三天準時打去，名額皆秒殺。第三天失敗後，決定放棄！再這樣下去，不是病死而是活活被氣死。

然而，奇蹟卻發生了。

決定放棄之後，電話突然響了，負責掛號的小姐來電，說剛好有一位病患取消，問我願不願意來？我彷彿中了樂透，趕緊答謝赴約。

後來才知道，為何中醫一天只看十位，且沒有健保給付。

這大概是我看過最奇怪、最仔細的中醫了。一邊喝珍珠奶茶，一邊看診，感覺好休閒，好似病患是他喝下午茶的夥伴。

我是候補，所以排在最後一位，缺點雖然要等最久，優點卻是可以看中醫如何診療其他病患。

因為他，我才知道高明的中醫可以經由「望診」和「聞診」知道病患的病史、癥結和生活習慣……而「問診」和「切診」不過是用來輔助和印證判斷。很誇張！看來有點大男人的中醫，竟然教女病患該如何走路，還麻豆上身起立示範；有些病是因為北台灣溼冷天氣，中醫居然叫病患搬到南部，這藥方成本未免太高。

輪到我時，中醫看看我的臉，再起身像狗一樣嗅嗅我的背，便通靈般說出我的病因。

他說：你太憂鬱，傷了肝。因為放任沒有治療，繼而影響了腎和心臟。你不能工作，必須吃肉，而且，有可能睡覺時，休克死亡。

我的確太憂鬱，那時的憂鬱來自身邊好友為追求人生其他目標，一一離去，放我一人獨守過往的青春回憶。我拒絕改變，長大讓大家變得很無趣，聚會討論的盡是成就，幾乎每個人都報喜不報憂，好像只要講到內心深處的柔軟處，就會變成弱者。

大家不知不覺用車子、孩子、房子、銀子，把友誼推遠……

中醫告誡我：要多笑開心點，不能喝茶咖啡，不能吃甜食烤類炸類內臟茄子木瓜紅蘿蔔九層塔……我的菜單，被憂鬱刪到近乎空白。

看完大概花了半小時，費用二千元，藥方裡，只知道有一味「薏仁」，可惜當時沒有整包拿去其他中藥房分析，吃完藥再去掛號，卻怎麼也掛不到，我想，還是不要跟人家爭名額，最可靠的醫生應該是自己吧！我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

因為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我決定四處當義工。

那些慈善機構和道場的義工，有些工作量頗重，需要體力，偏偏，我虛弱到連走路都會累，常倒在路邊地上睡著，為了增強體力開始每天爬郊山。

假日固定到北台灣一道場種百合，在凜冽的東北季風和地心引力中，尋找平衡──平日則到一慈善機構當義工，有次遇到機構搬家，近兩百箱的沉重物品、桌椅需要歸位到二、三樓，我未告訴機構人員身體狀況，沒有電梯和其他夥伴，社工要我一個人慢慢搬。

看著堆積如山的貨物，不知幾天才能完工，想起之前在道場偶然聽來的禪法，既然如此，我就放鬆心情，用自己的速度緩緩前進。

我將一箱箱貨物用滾動的方式，像鍋牛般，沿樓梯一格格移動，專注，讓我打破時間與空間；久旱的毛細孔，落下傾盆大雨，疏通了淤積的血管，也帶走了心靈的塵埃。不知不覺，我將近兩百箱的貨物都一一歸位，看看時鐘，居然才花了兩個多小時。

當我告知社工已完成所有任務時，他驚訝的張大嘴說怎麼可能？他們本來還想請吊車來吊。為此，我得到一頓豐盛的涮涮鍋。

因為這場病，我才學會、且真正地放下所有的一切……人類的確是個性頑強的動物，常常要等到死神站在面前，才願意做出一點改變，繼而發現世界的美好。病雖痛苦，卻是上天殘酷的慈悲，除了病，又有什麼可以暫停人類瘋狂的追求？

現在的我，把每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我常想起郭靖母親說的一段話：「人生很短，千萬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所以才能跳出框框，把握當下，很多無解的問題，也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