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即使住在學校附近,我從來不曾聽到學校的鐘聲。那些鐘聲總是悄悄響過了,響過以後,小學生就紛紛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成群結隊的,戴著他們沒有皺褶的黃帽子。
到了下午的放學時間,許許多多攤販聚集在學校側門外的公園。販賣雞蛋糕的小攤車最是生意興隆,男孩女孩並肩圍繞著,引頸期盼一袋方出爐的點心。我常常在陰雲的午後出門散步,感受這種歡鬧啁啾的,洋溢雞蛋糕香氣的氛圍,彷彿可以將它整袋熱熱托在掌心,拿小竹籤叉著嘗一塊。小學生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呢。他們有時背誦著小卡片上的英文單字,也許隔天就有一場聽寫考試,必須在測驗紙上拼湊出正確的音韻。他們有時在公園裡玩起了即興創造的遊戲,一邊吃著雞蛋糕,一邊登上隆起的小草坡,採摘滿地晚春的雛菊。
散步於我是維持身心平衡的方式,尤其在必須等待某些事情的日子裡,健康是重要的,平安是重要的,如果不健康不平安就無法見證想要見證的結局。在散步的午後,經過放學的小學生,感覺就像與無數小動物面對面一般,他們的快樂與悲傷儘管是陌生的,卻是毛茸茸的,令人對於生命生出蓬鬆的好奇。
深夜睡不著時,我也經常下樓散步,沿著學校的圍牆晃蕩著,一圈一圈。春夏交界的晚風總是黏膩異常,奶油糊一般。我戴著耳機聆聽一些以前的歌,以前的事情也就一件件播放了出來,從童年到少年到成年。往往人在童稚的時代,聽著一些成熟的歌,便也恍然覺得自己跟著成熟了起來,儘管成熟是在許久以後才會終於到來的零嘴,刁在唇邊不值一提。成熟不過一袋雞蛋糕的微燙,永遠是初初烘烤好的,差別在於有人花三十元買到,有人花五十元買到,各有各的代價。
學校後門開著一座高爾夫球練習場。散步經過這座練習場時,我也就順便進去逛逛。練習場的管理員也不攔人。高爾夫球練習場很是陳舊了,陳舊得近於一座荒廢的工廠,鐵製的筋骨鏽蝕斑駁,水泥地面印著流浪犬的足跡。軟木布告欄上僅只貼著一紙紅榜,「恭賀駐場教練梁某某榮獲長春職業松柏嶺挑戰賽季軍」,是筆飽墨酣的楷書字,然而在這寂寥的場所非常缺乏慶祝的意思了。
許許多多不眠之人,兌換了一籃一籃的高爾夫球,在此無聲練習著擊球的技術。他們扭腰轉身揮桿,踮起了右腳,露出鞋底凹凸曲折的花紋。一個短髮女子持著鋼製的球桿,觸一觸發球座上的小球,彷彿就要揮桿了,球桿落地,又仍舊輕輕碰一碰那球,謹慎校準著站立的距離。她整個人是一個瘦金體。終於她將球桿擎得高高的,迅速一擊,乍看勁道十足,然而擊出的瞬間卻是極清脆極清脆的,鏗然一聲,而小球已經飛到前方無盡頭的草坪裡了。草坪裡布滿密密麻麻的小白高爾夫球,宛若遍野的雛菊。一輛撿球車在遠方緩慢開動著,每經過一處就拾起一處的雛菊,遺留單純的綠意。
短髮女子暫時休息了,抹抹頸子上的汗水,與她的同伴談起關於中古球桿的交換。同伴在座椅旁的迷你仿真果嶺上推著球桿,有一搭沒一搭應和著,也不知道是否聽清楚了。小球徐徐滾進洞裡。
睡不著的夜晚,我在這裡靜靜看那些人打高爾夫球,看到練習場也要打烊了。月亮在天空裡,自願當一個忠誠的球僮,跟著我,前前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