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振藩

張鎡是位奇人，他字功甫，一字時可，號約齋居士，乃南宋中興功臣張俊之曾孫，以祖蔭官奉議郎，世家之後，家饒貲產，風流倜儻，多才多藝，書畫詩詞，造詣皆深，著述甚多，有《南湖集》。周密的《武林舊事》，收錄其〈賞心樂事〉、〈桂隱百課〉等文，為世所宗。

周密另在《齊東野語》中，對他的奢華生活著墨甚多，指出：「其園池聲伎（通妓）服玩之麗甲天下。」並載其「牡丹會」，其聲容之壯盛，簡直不可思議。

話說「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寂無所有」，一出場即不凡，洋溢空寂氣氛。過了沒有多久，他問左右侍者，說：「香氣是否發出？」回說：「已發。」於是命人捲簾，「則異香自內出」，滿座籠罩花香，暗馨浮動飄逸。好戲接著登場，「群妓以酒肴絲竹次第而至，別有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執板奏歌侑觴」，如此氛圍飲酒，不啻天廚仙供。等到歌罷樂止，便依序慢慢退下。

接下來再垂簾，賓客談笑自如，個個興高采烈。過了一段時間，馨香再度襲來，依前捲起錦簾，另外十位美姬，「易服與花而出」。大致觀之，「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此飲十杯酒，「衣與花凡十易，所謳（齊聲歌唱）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飲食結束之後，「歌者、樂者無慮數百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仙遊也。」這種陣仗演出，較之今日歌劇，不僅更勝一籌，而且別出心裁，令人瞠目結舌，彷彿來到仙境。

而「性善延山林湖海之士」的張鎡，經常花樣翻新，有次大宴賓客，來個午間小酌，人人意氣風發。幾杯美酒下肚，便要左右侍者呈上「銀絲供」，而且吩咐道：「調和教好，又要有真味。」眾人聽到這話便猜想互語：「一定是上膾（仔細切好的魚或肉，供生食用）啊！」等了好些時間，琴師攜一張琴，緩步到眾人前，彈唱〈離騷〉一曲。大家至此方知，所謂「銀絲」，是指琴弦；「調和教好」，則是調好琴弦；「又要有真味」一語，應該取自陶淵明「琴書中有真味」之意。

他此一舉動，大得林洪讚賞，在《山家清供》寫道：「張，中興勳家也，而能知此真味，賢矣哉！」讀到這一段，感覺挺像孔子對顏回的評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時空互異，心境有別，其「趣」盡在不言中了。

事實上，〈離騷〉為戰國時，楚國大詩人屈原的詩作，為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首浪漫主義抒情詩。至於「琴書中有真味」一語，轉化自陶潛〈歸去來辭〉之句，原文為：「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蘇軾後來作〈稍遍〉，以詞的形式改寫成了「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經大才子改頭換面，讀來倍覺親切有味，讓我這個出人意表的「銀絲供」，細想起來，入情入理，形象分明，雅俗立判。它和「牡丹會」相較，皆具空靈氣象，張鎡不愧高士，總能騁懷巧思，全是賞心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