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玲
一位高挑的女子站在廣東省北部南華寺客堂的門外，她年約三十，容長娟秀的臉，黑髮齊肩，著天藍色的長衫，外面罩一件灰色外套。挺立的體態流露堅毅、抿住的嘴唇隱含傲氣。這是一九四二年春，她就是嶺南畫壇嶄露頭角的女畫家雲峰。
雲峰很興奮，因為她真的能見到虛雲老和尚了。方才她對知客僧說，她是桂林來的美術老師，想拜見老和尚，請求開示。知客僧撥了個電話，然後對雲峰說，方丈會下來見她。雲峰是跟另一位女畫家兩人由桂林坐火車南下，在韶關的旅館住一夜，清早雇車到南華寺來。女同伴是基督徒，對拜見出家人沒有興趣，要去遊寺登山，他們兩人在山門分手各自行動，約好一個半小時後在知客室會合離去。
雲峰想，虛雲老和尚已一百多歲了，是一位真正無我無私的大修行者，老和尚修建敗落的古寺，像是雲南雞足山迎祥寺、昆明西山雲棲寺、福建鼓山湧泉寺，盡心盡力做到寺院的建築修成、制度完善、僧伽壯大，之後他就兩袖清風，飄然離去。無數信徒供奉老和尚的財物、珠寶，他都隨手轉給寺院，或用來濟貧。而且他佛法深廣，承繼禪宗的溈仰、臨濟、曹洞、法眼、雲門五脈。
雲峰站在客堂門外，望著右邊通往大雄寶殿的石階，等候虛雲老和尚出現。她望著寺院四周發芽的林木，嫩綠色包圍深青色的飛簷，心想要如何構圖，但又覺得內容不充實，現在國難當頭，家鄉廣東南海縣三年前淪陷了，連她和家人躲日本鬼子的香港，一個多月前竟也淪陷了。她的畫應該呈現民族的氣魄、人民的苦難，現代山水畫應該跟時代結合。來南華寺之前，長沙第三次會戰大捷，她倍感振奮，親自到滿目瘡痍的戰場作畫。此時望見石階頂端出現一個高瘦的身影，像浮雲一樣飄下來，他行走到石階下端時，雲峰看清楚他一臉清臞奇古，唇上唇下蓄著銀絲般稀疏的鬍子，他一直垂著雙目。雲峰心起一念，想要皈依這位老和尚。
雲峰跟隨虛雲老和尚進了客堂。他沒有去套椅那邊坐方丈座，反而在門右邊的木板凳坐下來。雲峰向他跪下行五體投地禮，然後說：「請大師開示。」
老和尚垂目，直到此刻仍沒有看她一眼，問：「你看過什麼經？」
雲峰恭敬地回答：「《法華經》、《心經》、《金剛經》。」
老和尚睜開眼直視她，目光深邃，說：「在這裡住罷！」
雲峰愣住了，心想這意思是要她跟他學佛法？是要她跟他出家？腦中響起自己的願望：遊中國、遊佛國、遊世界，天下萬物筆下入畫。她要為苦難的軍民畫畫，她曾經應承高老師要振興畫派。她抿著嘴，沒有回話。
老和尚又問她：「現在做什麼？」
她謙虛地回說：「教美術。」
老和尚說：「香港淪陷以後，好多女教師都來到南華寺，我們搭了木房子給她們住，你可以跟她們同參共學。」
雲峰那一點倔強發作了：「我還要去黃山寫生！」
老和尚眼睛一揚說：「去不得。」
雲峰覺得他管太多，但還是禮請他開示。老和尚給她講解《心經》。
到老和尚講解完，雲峰同行的朋友已經在門口張望，租來的汽車等在山門外應該已經過時了。雲峰匆匆拜別老和尚。她一踏出客堂，心中就湧出悵意，她錯失了明師，連本來想請求皈依都來不及提出。
等她回到桂林，收到九江朋友的信，叫她不要來黃山了，通黃山的路阻斷了，因為我方遊擊隊常跟鬼子發生槍戰。雲峰對老和尚生出很深的歉意，他能洞燭未來，明明好心示警，她卻誤判他為人專斷。
雲峰果真毅力堅強，三十歲到四十七歲十七年間，兩度遠遊世界，這位貧寒女畫人獨行，行李裝的是畫具、畫稿，一路寫生。因為她畫譽日隆，每到一地，當地的朋友會幫她辦畫展，不僅把水墨畫、禪畫之美宣揚國際，也靠賣畫籌到旅行費用，但是她學佛之心有增無減。期間她在香港島的東蓮覺苑聽倓虛老和尚講《法華經》，聞法啟悟，學會在心地下工夫。但是她常常心懷虛雲老和尚。
一九四九年大陸風雲變色，雲峰遠在印度學習藝術，寫生作畫。那年春天老和尚由廣東雲門寺來香港說法，但他選擇回大陸，迎向中共打擊佛教的運動，為佛教爭取一線生機。一九五一年她回到香港，勤讀《虛雲和尚法彙》，追隨之心不減，她想：「我要受戒於虛雲老和尚門下，要跟他學戒。」她明知已經沒有機會了，內心仍然自認是老和尚的戒子。
一九五八年冬雲峰第二次環行世界接近尾聲，由德黑蘭飛回香港途中她做了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在印度替自己落髮出家。因為風雨的關係班機臨時停在印度東南海岸的馬德拉斯，第二天才飛香港。雲峰感謝上天給她機會，在機場旅館由行李中取出備好的僧服僧鞋，沐浴後穿上，焚香誦念本師釋迦牟尼佛號，觀想他兩千五百年前自行剃髮出家的情景。並誦讀《金剛經》及打坐。天亮的時候，她到櫃檯詢問旅館附近可有佛教徒家庭。她穿著出家人服裝，被引導到隔街一佛教家庭，他們幫她落了髮。雲峰想，雖然沒舉行正式的剃度儀式，但在佛國追隨佛陀落髮，應該暗合法度。
回香港不久，她拜倓虛老和尚為依止師和傳法師。出家第二年，一九五九年十月傳來虛雲老和尚在江西真如寺圓寂的消息，放在心底十七年的夢破滅了。她到新界慈航淨院追悼虛老的祭壇跪拜，老和尚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對她的期許，在記憶中特別清晰，她流下眼淚。錯過了，遺憾如何化解呢？心中發願要效法老和尚的苦行和犧牲的毅力，以及他的忍辱和持戒。
注：部分材料取自趙嗣崇《曉雲法師傳》（台中市：太平慈光寺，二○一五），頁28-30，271-272，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