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符芝瑛
此刻是我在台北居家檢疫的第三天，生理時鐘仍混亂，因為時差。睡不著索性起床，泡杯熱茶，盤腿坐在沙發上，等待窗外透入第一道天光。回憶像不速之客敲門，開啟自動儲存了三個月的檔案，關鍵詞為──「新冠肺炎」。
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我從上海飛美國紐約，不是去時代廣場跨年倒數湊熱鬧，而是去陪伴女兒生產，與她一起迎接小生命的到來。沒有時刻掛網的習慣，加上社交軟件裡的朋友圈人數寥寥，我當時並不知道武漢已經發現某種不明傳染病。
小外孫在紐約第一場大雪的隔日降臨，同時我的丈夫已在台灣，陪伴八旬母親。之前夫妻籌畫好，協同合作，我去美國照顧小輩，他回台灣照顧長輩。
臨近農曆年，「武漢肺炎」這個名詞出現的頻率迅猛增長，似乎來勢洶洶，而且頗為險惡。我幫女兒做月子手忙腳亂，還懸念著丈夫一月底是否回上海。由於家裡還有一隻寄養在別處的犬子，丈夫決定回去，與犬子一同守護家園。離開台灣前，他已發現口罩缺貨，好不容易張羅了幾個口罩，勇敢搭上飛機。他答應我在上海深居簡出，遛狗也跟鄰居保持距離，不哈拉，不逗留。
我的親家每次來探望小孫子，不忘關心丈夫，言下頗多憐惜之意。
洋女婿在金融行業工作，又在大陸住過幾年，對於疫情特別關注，每天跟我分享《紐約時報》疫情新聞的頻率，遠高於詢問兒子吃奶睡覺乖不乖的頻率。
隨著封城停工以及其他雷霆手段，大陸派出國家隊陣容，抗擊疫情，並且落實到每個居民區及每個企業。聽丈夫說，我們社區嚴格控制進出車輛人員，所有快遞外賣止步，居民自行到集中點去領取。居委會（類似台灣鄰長）挨家挨戶訪視宣導，每戶每十天到居委會領取五個口罩。
這期間美國政府以降，包括媒體輿論，仍視疫情為彼岸火，冷眼看好戲。紐約客心臟大顆，一如既往開party，上餐館享受美食，不亦樂乎。
二月下旬，我接到通知，預定三月中回上海的飛機取消，何時復飛不知。從那天起，無常與我如影隨形。由於我用ESTA （美國給台灣居民的免簽優待）進入美國，最多居留九十天，且無法延期，女婿建議我到加拿大轉一圈，再入境又可以九十天。於是我訂了紐約往返多倫多機票，也安排了住宿。不料一位在紐約「世界日報」工作的的朋友告訴我，這一招行不通，因為美加墨一體，不算出國。諮詢移民律師後，確有此事，趕緊取消行程。有鑑於大陸疫情仍未見好，另外訂了回台灣的機票，價格比平常貴三成，但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咬牙刷卡。
同時期，我已察覺美國疫情不妙的端倪，口罩買不到，確診數字攀高，領導人還在口水戰糊弄人民，於是跟女兒女婿商量出應變措施。重中之重，保護家裡的產婦與新生兒，上網購買各種消毒劑，洗手液，清潔用品，紙尿布，嬰兒奶粉。存了飲用水，米麵，罐頭食品若干。事實證明，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在我回台前一周，這些東西已經花錢都無處買了。
愈接近離開的日子，全美疫情愈嚴重，包括女兒攻讀博士的哥倫比亞大學等各級學校相繼停課，大都會博物館閉館，女婿被建議在家工作，超市顧客為了搶購物品大打出手，而亞洲人戴口罩被攻擊，不戴口罩也被攻擊的消息時有所聞。預防肺炎勤消毒，預防情緒躁動及仇視，不知要用什麼消毒藥水？
一方面聽說紐約即將宣布「就地避難」，一方面女兒及小寶寶也需要人照顧，與住在康乃狄克州的親家商量，到他們家暫住一陣子。我終於可以放心回台灣。
但回鄉之路道長且艱難，台灣對美國三州（加州，華盛頓州，紐約州）的警告，短短三天之內，從二級升級到三級，外國籍不得入境，本國籍一律居家隔離（或檢疫）十四天。那幾天手機一響我就心驚膽顫，同學朋友紛紛表示關心，他們提醒（更像警告），搭飛機多危險，在機場滯留八小時，搭不上計程車等等。明明應該感謝他們，卻有抵觸情緒，因為這些好意成為心理上的大件行李，不能託運，無法轉嫁，只能一路自己扛。
從踏入紐約JFK機場開始，我眼睛所見盡是神情惶惶之人（同班機的同胞居多），N95口罩幾乎是標配，帽子雨衣手套，甚至醫院的防護服防護眼罩，花色形式多樣，恐怕是好不容易搜羅而來。從辦理登機，出境通關安全檢查，發現美方機場人員無一戴口罩，但表情符號費解，在他們眼中，我們是何種生物？
十五個小時的旅程，所有人幾乎不敢脫口罩，寧願餓肚子，喝水都是掀開口罩一角，姿勢尷尬的灌進嘴裡。上廁所非常痛苦，拿著消毒紙巾，先到處擦擦擦，在搖晃的萬米高空蹲著，要對準馬桶，還要下盤穩定。徹底洗完手，不敢碰門把開門，再拿出消毒紙巾擦擦擦，回到座位，繫上安全帶，再拿出乾洗手液，狠狠地搓……
飛機終於降落台灣，因為先上網填了健康情況及旅行歷史資料，離開機場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分別向在上海的丈夫，在紐約的女兒報平安，然後聯絡在台北的哥哥，幫我送食物到家，但只能放在門口，等他走了，我才開門拿。
昨天居住地的里幹事來確認我是否一個人住，叮嚀不可外出，我一一應承。能回到台灣，萬分慶幸，一定會確實做好居家隔離，保護自己，更對社會負責。
窗外小學傳來孩子的嬉鬧聲，我的熱茶也喝到只剩白開水的味道，察覺那件心理上的大行李好像已經放下了。
因為疫情，二○二○年的春天來了，我沒有聽到鳥鳴，沒有聞到花香，等到居家檢疫出關，二○二○年的春天恐怕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