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冬日深邃的午後,我在廚房製作水波蛋,製作了一顆又一顆。在氣泡微弱的滾水裡加點鹽與醋,以湯勺快速攪拌出一陣漩渦,倒入蛋液,漩渦自然就將蛋液團團包裹起來,轉成了圓鼓鼓的形狀。我發現,水滾的時刻其實少有煙霧。把爐火轉細,水面才冒起了白煙。把爐火轉大,白煙卻立刻消退了。再把爐火轉細,白煙又不絕如縷。在細火上與在大火上,滾水產生的煙霧量竟有如此違背直覺的落差,真是不可思議。
蛋液在滾水裡漂浮著,漸漸凝固了。小心翼翼撈起煮好的水波蛋,盛在盤子裡,拿筷子刺破,半熟的蛋黃隨即流淌了出來。濃的,金的。
廣播電台裡的人低低聊著天,聊起冬日特賣的毛帽。那似乎是一場電話訪談,因為回答之人的聲音聽起來比發問之人更為遙遠了。因為遙遠的緣故,答覆的聲音也略帶雜質,彷彿收訊不良——收訊不良也許是冬日的會話必然具備的特徵。有時他們一人問自己的問題,一人答自己的答案,全然缺乏交集,談話卻也能持續進行。在場的人訪問不在場的人,靈媒也似,然而真正的現場到底只是個人身處的世界,無所謂共同,無所謂溝通。
冬日的會話,人們漫漫地說些言不及義的語素。說的人沒有一定要說出什麼,聽的人也沒有一定要聽見什麼,不過是為了取暖而姑且互動罷了。言不及義的狀態是:語言及其意義兩相分離,分得很開很開,觸碰不了彼此。那種曠蕩的感覺,或許就像一顆雞蛋,被針筒抽掉了內裡的蛋液,徒留虛無的空殼,而蛋液在蛋殼之外晃悠悠不著邊際,遑論提供營養或熱量。這樣的會話其實是一場發聲練習,咿咿啊啊,清一清喉嚨,誰也不曾真正在乎誰的遣詞用字。
電台裡傾談的雙方忽然想起一些陳舊的往事,想到最後,想起的事情早已褪色在時間裡,所想的僅剩想念本身而已了。他們無法排遣的想念在腦中逐一淤塞起來,如同紅燈時分,漸漸在斑馬線前積累的人群,等著等著,等一枚碧綠的燈號閃爍。那些人群即將前往何方,遇見何人,皆是冬日裡不宜信口過問的隱私。
我想要去哪裡嗎。不想要去哪裡嗎。無所事事的冬日,時間過得慢極慢極,月曆上的日期格子連接起來,連接成了一條濱海公路,可以無限迤邐至遠方,遠方的更遠方,直到終於抵達一座杳無人煙的站牌。車輛很少過來。旅客很少過來。大多時候這裡一片靜謐無聲,只有帶著寒意的陣風輕輕吹過的片刻,滿山遍野的樹梢會發出緩緩摩挲的沙嗄。
冬日深到最深的那日,我回老家去取過冬的衣物,拖著二十七吋行李箱,旅行也似,磕磕碰碰踏上了歸途。這是我在獨居的新家度過的第一個歲暮。坐上計程車,司機向我問道:「你要出遠門了嗎?」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彈琴一般。也許是為了一種節日的氛圍,也或許是為了某些我也說不上來的緣故,我不禁答道:「是啊。」後照鏡裡映出司機的表情,他似乎很是滿意的模樣。至於他感到滿意的是我的應答,還是在這冬日深處的逃逸舉措,我是並不清楚的。
那是一位中年的司機,車上播著雪地氣氛的歌曲,都是日本曲子,也許他的工作因此也給他一種旅行的幻覺。然而,司機喃喃告訴我,他的妻子要求他下班後順道買回一塊蛋糕,因為今天是他們的孩子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