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兒童髮廊裡立著幾張汽車式座椅,車尾各有各的仿真商標:奧迪,寶馬,藍寶堅尼,賓士。小小的敞篷汽車飛升在半空中,限制了乘客的年紀與身量,車與車的間隔極寬,以便容納環繞於座椅周圍的母親、父親、設計師、設計師的四層工具車。每一輛汽車前方設置一面落地鏡子,鏡子中段鑲嵌迷你電視,兒童坐在車裡目不轉睛,從而停止了扭捏動彈,任憑設計師進行諸般美髮措施。
逛百貨公司逛到兒童髮廊時,我總是不禁向裡面看了又看,對於各式美髮景色感到怔忡不安,也許是因為兒童太多了的緣故,也或許不是。某些兒童剛剛脫離嬰兒時期,還保留著嬰兒的膽怯,聽聞電剪發動的聲響便要哭鬧起來,彷彿剪除的不是頭髮而是他終於累積的一點成長——所謂的垂髫之齡。我記得一個兒童蓄著淺金的軟髮,大約三歲,嚎啕著,不肯坐上椅墊,他的母親只好取出一盒自備的草莓,叉著草莓在他嘴前轉了又轉,作為誘導的獎品。設計師的電剪往上推一下,他咬一顆草莓,再推一下,再咬一顆草莓,漸漸才把腦後的頭髮刪去絲毫。
年齡稍長的兒童較為鎮靜了,端坐在她的汽車裡,以富於經驗的儀態接受燙髮的手續。兒童的母親一邊與設計師聊天,一邊拿手機拍攝燙髮流程,上傳社群媒體,一邊讓兒童觀賞螢幕裡自己滿頭的紅綠髮捲,好比服務一個模特兒,一個模特兒她負責展示母愛。
兒童髮廊裡的兒童總是穿著光鮮,即使剪髮最忌諱漂亮衣衫,也打扮得像要參加宴會一般——宴會畢竟不是一種場合,而是一種氣質。稚嫩的丹蒂主義,性別化的時尚生活,這裡針對兒童提供了絕佳的練習機會。頂著新剪的髮式,他們可以去學校上課,去公園遛狗,也許也並不特別去哪裡做些什麼,就只是日復一日等待頭髮長得更長,更密。踏出兒童髮廊,最普通的兒童也美麗得近於花童,僅僅是邁步,身後就彷彿跟隨著並不存在的新郎與新娘,很有走在世界前端的意思了。
有一次,在兒童髮廊,一個父親比劃著自己的龐帕朵髮式,要求設計師依樣替他的孩子剪出相同造型。設計師一時轉頭看看父親,一時轉頭看看兒童,複製著他的鬢角的輪廓。兒童的頭髮給抹了髮油,撥得鬆鬆亂亂,梳出一稜一稜的線條,接著從額頭整幅往後吹整,吹得又厚又高,微帶鬈曲的波紋。父親頻頻頷首,滿足至極,向孩子笑道:「現在你對著我就是照鏡子了喔。」兩人穿著彼此映襯的同款親子裝,像一對尺寸懸殊的雙胞胎,大龐帕朵與小龐帕朵,手牽手踩過了零散的落髮。
我忽然明白整間髮廊一直以來令我感到怔忡不安的是什麼。是鏡子。兒童高高坐在汽車式座椅中,正對著鏡子上的電視,而非鏡子,因此他們其實無法看見自己臉孔的倒影。這真是非常神祕的。對於美髮過程的容貌變化,兒童似乎並不需要好奇或發言。這些形同虛設的鏡子的寓意是:兒童的風采,常常是家長的風采的一部分,而不屬於兒童。新潮的髮式入了設計師的眼,入了父親母親的眼,入了手機的眼,眾目睽睽關切著,兒童本身只是一件精雕細琢的作品。
龐帕朵父子離去了,設計師著手整頓四層工具車裡的器物:尖尾梳,排骨梳,圓滾梳,鬃毛梳……無數的梳子在無數的兒童頭上梳理著,梳出了童年的漫漫長路。乘著敞篷汽車,那些兒童轔轔趕往遠方的未來,遠得不知是否能夠抵達。童年結束以後,他們想必也會發現,頭髮與關於頭髮的美勞是比童年更為永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