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我是被這演講題目吸引去的:
死亡不是消解,死是延續。
對你並不切身,是不是?通常這主題吸聚的會是相似經驗族群。
講者是詩人葉覓覓,她說死很深很痛,她說死是給我們的禮物,她說了些不可思議的事,和她參與少數民族喪葬的旅行見聞。
她的失去是五年半前心愛丈夫的猝死,她說對她而言,離開五年半,正是飽合的狀態。
場中我舉手問了一個問題:
死亡不是消解,我聽到你說了,但「延續」在哪裡?
詩人說她現在所呈現的所有,背後的力量就是至愛的死亡,我心裡數算一下她的呈現是什麼:
寫詩、影像、編導、偏地旅行、魂夢心學靈學,她隻身行走天地間,順順逆逆的於孤獨的極至峰頂,遍開野地的花。
這些真需要很難向人說分明的力量,詩人用自己示現失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失去裡的撕去。她在打破生與死的分際。
其實你也會想知道「死亡」,你說,只是無從著眼。
2
小王子和玫瑰花說再見,隨著一群遷徙的候鳥離開。
小王子和狐狸說再見,揮去迷惑,步向真正的成長。
回到他降落的原點,小王子在沙漠和飛行員說再見。
回去612星球的小王子,和離開612星球的小王子說再見。
難怪有人要說《小王子》是一本說再見的書。
面對說了再見就無法再見的時刻,飛行員哭著說了三次「我不要離開你」,四度悲傷到說不出話來。小王子雖也哽咽、流淚,但從頭到尾,都是他在安慰飛行員。
分離從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是死別。十七世紀科學家湯瑪斯.布朗,在他的《隨想錄》裡曾寫過,人類經歷這麼多鬥爭和痛苦,但想要從這個世界脫離,卻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是因為死亡是無法掌控的中斷,是一生追逐的「擁有」一夕成空,是不見,是消失,是全盤失去,繪本裡的小孩以為爸爸走在街上,一個地洞突然讓爸爸掉進去,電影裡的小女孩以為,就是人埋在土裡被蟲吃光了。
也因為死亡終究是令人感到痛苦與艱難的事,俗女江鵝在《俗女養成記》裡,說得真細微:「每個人面對生命的盡頭,有他自己最終極最私密的寂寞。即使有信仰、有心理準備,有旁人陪伴,那分寂寞一樣挾帶在血液中,循環在七竅六腑。」
人們說有二種心情很難向人說分明:一是孤單的感覺,一是面對摯愛的死亡。原來這二者,合著說更道地。
但小王子知道死亡是回家。回到起初你來的地方。
他知道肉身的模樣是叫「死亡」,但這並不是真的,只是身體太沉重帶不走。
他知道像剝去舊樹皮,春天到了樹皮會再生,所以沒什麼好傷心的。
「可是我會很想念你」,飛行員是如此傷心,小王子說:「每顆星星上面都有一朵花」,那朵花,就是每個人心中最思念而見不到的人。
這,你聽得懂嗎?船走遠了,消失於海平面,岸上的你看不見它,但船依然在航行,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只是你看不見我,但我一直都在。
我只活這一世,你看得見,我還用許多不同形式的活著,你看不見罷了。
3
在星星上,當然是童話。
我用來告訴二歲的孩子,後來,那孩子不到五歲就質疑了,換他二歲多的弟弟相信。
星星是永恆美麗的載體,發亮光,默默守護,照看,我們一抬頭輕易就能見到。
那不用載體呢,心中最思念而見不到的人會在哪裡?你問。
在你心裡。你在,他就在。
你讀讀詩人周夢蝶的詩:
若欲相見,只須於悄無人處呼名,乃至
只須於心頭一跳一熱,微微
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
什麼都不必,連呼名都免了,那恍惚的微妙的深沉的一剎那,一抹光,一個轉角,一片落葉,一低首,一甩髮,一個風息,他都在。
總有一天,你會真的懂。
失去丈夫與兒子的韓國小說家朴婉緒,在癌末病中說:「去到我兒與我夫所在之地,有什麼害怕的,不管那裡是哪裡,一定是個好地方。」
蘇格拉底在監獄被迫飲下毒酒之前,對獄卒和哭得抬不起頭的學生說:「終於到了我們要分開的時刻,我將死而你們還要活下去,但也唯有神才知道,我們之中誰的才是更好的國度。」
於是我才會將那一年,在中榮緩和病房牆上偶然看見的那首詩,手抄下來,牢牢記得,在最適當的時候,也讓更多人能讀到,是方文山的文字,沒譜成歌,但他深懂生命中有些事是如此自然而然,一如花屬於花瓶,風屬於風鈴,一如離開前的微笑屬於關心,所以,說再見的時候,就輕輕靜靜,如置身琥珀色的暖意秋光,走的人給留的人力量,留的人因走的人而茁壯:
當故事裡的結局 已經很接近
此刻閱讀就屬於暖色系 帶點恬靜
翻頁的聲音很軟 很柔 很輕
讓所有的曾經 在心裡旅行
是小王子平穩的在安慰飛行員,於是無論時隔多久,無論在任何情境中,飛行員只要想念小王子,就倚窗,仰首,看星,宇宙對他而言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