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向前走著。時間永遠向前走。早晨，此刻是早晨。我剛起床。先喝一大杯水，然後到信箱裡取出報紙，坐在窗前，開始瀏覽今天的報紙，頭版頭條：衛署同意，孫吉祥取精留後。隔壁的老阿伯喜歡聽老歌，窗外飄來周璇的歌聲──在早晨走的一條路上，只看見行人，只看見車輛，我帶著跳躍的心，慌慌張張的向前闖。在晚上走的一條路上，只看見燈光，只看見月亮，我帶著空虛的心，冷冷清清的向前望……這是五十八年前我從基隆碼頭，經過仁愛路的椰林大道，跨入寧波西街的家，首先進入耳際聽到的歌聲。那時無線電台，天天播著周璇的歌：夜上海、龍華的桃花、採檳榔、五月的風、真善美、小小洞房、高崗上、愛神的箭……我把飄忽的思想拉回來，眼睛重新掃瞄報紙的標題：中颱卡努撲台，今起風雨交加。抗戰勝利六十年，受降歷史重現。網路下載獲利，kuro有罪。聯勤兵工廠爆炸，三士官慘死。業界憂心財團寡占，台企銀大罷工。歌聲繼續飄來：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代價是腦髓、是心血、是眼淚，那件不帶辛酸味，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代價是瘋狂、是沉醉、是憔悴……多少因循，多少苦悶，多少徘徊，換幾個真善美……歌聲如花，可仔細聽詞，都是人間滄桑，忍不住眼淚落下。時間往前走。時間繼續向前走。五十八年前，我是一個十歲小男孩，父親從崑山千燈小園莊把我接來台北，如今父親走了，母親走了。姊姊回到崑山，再過一周，我就要和家人到崑山看她，然後我要設法前往我七歲時的居住地小園莊—一個只有十三戶人家的小村莊，如今還找得到嗎？記憶中的小園莊，一條小河隔開兩地，橋東住了十一戶人家，橋西只有兩戶人家，鄉下人好客，偶爾做了一些點心，彼此送來送去，從橋東送到橋西，兩個粽子或三個月餅，總是送過來送過去，橋的兩端，沿著河面，柳樹飄拂，春天，桃花開得燦爛，冬天，我們小孩子在結冰的河面上走來走去，但必需輕輕地、小心地走，如因腳步太重，或跑、或跳，薄冰如果被踩破了，人就會落進冰河裡，不被淹死，也會被凍死。

小朋友最喜歡冬天。鄉下人的冬天，大家都不做事，稻早已在秋天收割。春天播種的日子未到，所以莊稼人可以不必下田，冬天的早晨，家家戶戶都搬個小凳子擠到有陽光的地方排排坐，我們叫做曬太陽，而小孩子更開心，總是不斷地爆出笑聲，原來我們靠著牆壁在玩一種叫做擠油渣的遊戲，沿著牆壁，兩邊的小孩，互相擠來擠去，也無非希望把身體擠得暖和些，驅走身上的寒意。

時間正向前走。我抬頭看鐘，鐘向我微笑，它說，不要慌，今天是周末，你不必上班，可以放鬆心情，繼續讀報，或繼續聽歌。生如夏花燦爛，死如秋葉飄洒。泰戈爾的詩句。我看著一隻陶碗。是書林的老師熊瑞英送的。簡銘山的書法。詩好，刻工好，書法更好。一隻人見人愛的陶碗。陶，我曾經多麼愛陶，參觀過無數的陶藝展，也不停地到各處搜購可愛的陶品。而人的熱情最後總是會降溫。如今我早已幾乎忘了自已 曾為陶瘋狂。幾件陶品冷落在書房一角。你如今在忙些什麼呢？

我怎麼敢不忙呢？時間正不停地向前走。是我在趕時間呢？還是時間在趕我？時間在前，時間又好像在後。我被時間包圍，我生活在時間裡，時間讓我老得這麼快———一個稚嫩的十歲小男孩老早不見了，我從鏡子裡看到的是自己滄桑的臉。今昔，今昔，昔日已遠，今天正朝我走來，明日它就消失不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在時間裡老去，在時間裡死亡。生如夏花燦爛，死如秋葉飄洒。時間你讓我老，還好，我有記憶，我有年輕的記憶，我記得上海。記得崑山，記得千燈。記得小園莊。我就要回去，回到我少年時居住的地方，回到我曬太陽時爆笑著的———兒時光陰裡。

今昔，今昔，今昔大不同，當初已經十歲還不認識一個大字的我，如今竟然成了一個寫作者。自己寫，也讓朋友們一起寫。三十年裡，我們共同寫出了六百種書，彷彿一個寫字工廠。你寫，我寫，他也寫。時間，我不應該總是怨你，責怪你，其實也該感謝你，要不是你的慷慨，給我們三十年時間，我們怎麼可能寫成六百種書。總聽到這樣的聲音：我是讀爾雅的書長大的。你看，多麼溫暖，說話的時候，他眼裡流露感謝的光，啊，我也感謝，我怎能不感謝，是愛書人維持了爾雅，一個長達三十年的爾雅。若沒有愛讀書的人，爾雅怎麼會有今天。

時間向前走著，你微笑，時間跟著你微笑。你悲傷，時間跟著你悲傷。我把報紙收起，我要和時間一起吃早餐。煮了杯咖啡，時間，我要敬你！謝謝你每天清晨讓我讀報，讓我快樂地吃早餐，上班、下班、讀書、寫作，如此循環不息。讓我過著豐富的日子。時間，這一切都是你的賜予。時間，你慢慢往前走。讓我繼續活在你的懷裡，我要在未來的年月裡，懷念此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