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對我不熟悉的朋友，都認為我是個好說話的好好先生，其實不然。
我知道自己的紅線在哪裡，只要一個不當心，瞬間就要火燒功德林；雖不致於將衣衫掙破，但也可以充當小號的綠巨人浩克了！
我一向欽佩不起瞋心的人。
人的習性真像個無底洞，累劫累世攢積下來的殘絹敗絮，蒙承了千呎萬丈的塵垢，一旦震動搖晃，肯定是要激起漫天汙屑，瞬間灰頭土臉，不復人形。
人，如何得以平心靜氣，堅守一顆不受外境影響的心，不帶一絲火氣，不動一點肝火地處理紅塵裡惱人的繁瑣事務？這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知子莫若父。
沉默寡言的父親，或許生來就不多話，或許是生活的重擔將他表達心境的本能也壓迫到接近失語的絕境。記憶中，父親私下與我的對話，兩隻手都算不滿，其中最為深刻有力的就是這句：「忍字頭上一把刀」。
那是我前往台北讀世新的前夕，父親眼見羽翼即將豐滿的兒子要離巢，就是這麼一句話，交代了他對我所有的祝福與期待。
父親一生的修為，就是他的嘴了。母親每每為了柴米油鹽，乃至父親的愛酒以及薪水單裡少了一張票子，與父親大起干戈。母親連環炮似的搶白與責罵，父親根本毫無招架的能力。某次，舊戲重演，母親一個勁地撲向父親，父親本能的一擋，母親跌倒在地，這下更是不得了，母親狂哭不說，扯斷了肝腸似的大罵：「張毓成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當初你是怎麼答應我媽的？我媽說，小慶子年紀小，你要好好對她，你自己說你究竟是不是人……」父親鐵青著一張臉，兩隻手不知如何置放，就像是被灌注了水泥，硬邦邦地杵在原地，文風不動。
作為子女的我們五個都知道，父親這一生便是母親的守護神。
對我不熟悉的朋友，都認為我是個好說話的好好先生，其實不然。
我知道自己的紅線在哪裡，只要一個不當心，瞬間就要火燒功德林；雖不致於將衣衫掙破，但也可以充當小號的綠巨人浩克了！
要我發怒倒也容易，舉凡遇見不公不義的人與事，亂下罪名的羅致誣賴，言語或態度的霸凌與羞辱等等，都能輕易的讓我抱著一個熱烘烘的腦袋，分不清東南西北，說不明ㄓ、ㄔ、ㄕ、ㄖ，如一支點燃欲炸的沖天炮。
三十餘年前，任職於報社駐日記者，一位較我年長的同事，對我非常照顧，只要是他吩咐的事，我也絕不打折扣的湧泉以報。後來，他與另一位走得近的同業，因故反目，他便明言，不准我與那位同業往來；我苦惱地回答他，我與那位同業住在同一大樓的樓上樓下，如何得以不相往來？是否可以朋友各交各的呢？沒想到，他當場勃然大怒，自此視我為陌路人，不但不跟我說話，就算接到找我的電話，也只是碰然地將電話放在桌上……
逐漸的，我忍受不住了，那種看不到形影的霸凌，讓我視上班為畏途，只要一進辦公室就要呼吸困難，一心覺得日子真過不下去了。總之，在某個萬念俱灰的夜晚，我被徹底地激怒了，寧願放棄報社對我的信任以及好不容易調升的薪水，決意辭職，離開那所讓我哭訴無門的辦公室。
有些熟知我的朋友，再三勸阻，甚至建議許多方法，要我不可因為賭氣而斷了大好前程。只不過，許多苦處，無法一一道出，就連遠在台北的報社，也都有難堪的屈辱無端的加到我頭上啊！
果不其然，此一因為瞋心所帶來的變故，讓我在後來兩、三年的東京歲月裡，吃足了苦頭。如今回頭看，當時的我根本將父親的叮嚀拋到了九霄雲外；何謂「忍字頭上一把刀」？我只是一心要將困境一刀兩斷罷了！
最讓我後悔懊惱的是某次大陸的外景拍攝，兩位外聘的司機，雖說提前完成拍攝工作，而不肯取消多餘的收費，我也就算了，但是，最後居然藉口路途不熟，不肯將主持人的行李送到另一家飯店。或許是真的累了，或許是司機的態度觸動了我的某條紅線，我當場發飆，不顧飯店進出不斷的客人，有如浩克上身般，扯大了喉嚨，破口大罵那兩個司機。
回台的路上，我非常沮喪，畢竟，在軍中開交通車的父親身上，自小便看多了人情冷暖，因而特別在意從事這分職業的駕駛，往往都會多付些小費，多一分噓寒問暖，卻為何為了點小事，在異地對他們如此張狂地發火，甚至怒言相向？
報應來得也是時候，回來沒多久，我就發現健康有了變化，心臟的不適，不也與瞋心大發有關？
時至今日，日常生活中，只要一個不當心，也要犯錯。
好友羽書住家的巷口，有家燒烤店，物美價錢也公道，我們經常過去消費。某天，一對好友夫婦自大陸歸來，我就約了他們在該燒烤店聚會。等到點好菜，發現吃素的友人菜色不足，就趕緊跑到櫃檯，向熟識的服務人員追加兩道菜，沒想到那位服務小姐的臉一沉，大聲地回我，你現在不要跟我說話……我摸摸鼻子，心想，不知道是誰惹火了她；不過，才走了兩步，我的無名火猛然燒起，立刻回頭指責她，為何以如此無禮的態度面對客人？於是，我下令無辜的友人馬上就撤，一秒鐘都不願留在該店。
雖然換了餐廳，但是加諸給朋友的尷尬，一時也無法立即消融，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食之無味。此時，我的手機有了反應，燒烤店的服務員傳來簡訊，向我道歉。朋友問我怎麼了？我輕描淡寫的略為說明；朋友也說，該餐廳的管理肯定有問題，內部員工的矛盾若不解決，營業難以長久。
我卻是開始坐立難安。心想，我是否過於小題大作了？或許她們內部的確有問題，誰叫我選了個最糟的時間點，去觸發了服務生的瞋心？於是，我也發了簡訊回了那位服務生：很抱歉，身為一個佛教徒，我也缺乏同理心，沒有體諒她在職場碰到的挫折。
沒過太久，羽書說，那間燒烤店果然關門了。我多少覺得有點遺憾，畢竟，那家店還是不錯的。
瞋心，或許也是掀掉那間餐廳的罪魁禍首吧？
「忍字頭上一把刀」，父親難得教給我的人生祕笈，回顧這大半生，不但沒有奉為圭皋，反而經常隨性行事，只為貪圖那伸出脖子只是一刀的痛快。往往，痛完了，心明了，也才會察覺到嘴裡、心頭所泛出的苦澀，那豈是後悔兩字得以說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