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克全
今年適逢五四百年,這裡不妨說說算是廣義隸屬於五四名下的另一別章: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
百年前英雄人物細數今朝,百年後浪花淘盡英雄,問蒼茫大地,世事誰主浮沉?最令人喟嘆、隨煙波而去的是一代學人王國維。
清華園四大導師之一的陳寅恪認為王國維的學術成就「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
胡適也推崇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太炎(章炳麟)為舊式學者碩果僅存的四人。王國維並非王冑後裔,但他和羅振玉的保皇黨色彩脫不了關係;章太炎的政治、學術立場,歷程游移變化多端,忽而激進,忽而保守,至少他基本是提倡國粹故舊的保守派無疑,與王國維學術身分雷同。這四人當中的羅振玉、葉德輝、章太炎等三人,恐怕在王國維之死的歷史懸案中,或多或少都扮演了某一個推波助瀾的重要角色。
一九二七年,王國維於六月二日同朋友借了五塊錢,僱人力車至北京頤和園,於園中昆明湖魚藻軒自沉。從其遺體衣袋中尋出一封遺書,封面上書寫著:「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王國維三子),遺書內容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移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於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羅振玉和王國維本是兒女親家,羅、王二人相交三十載,羅振玉且將三女兒羅孝純嫁給王國維的長子王潛明。但兩人從相知相契到反目成仇,令人感慨。這段雙方反目成仇的最後導火線大概是這樣子的:
王潛明二十六歲時染病去世。羅振玉前來弔唁,女婿入殮後,他沒經過王國維同意下逕自帶走自己的女兒。其原由,根據羅振玉孫子羅繼祖回憶,是王國維妻子處置善後偶爾失當,羅孝純向羅振玉泣訴,羅振玉一氣之下兀自帶走女兒。王國維女兒王東明的說法是,王潛明是王國維最鍾愛的長子,他的死給王國維打擊很深,偏偏羅振玉又不告而別地帶走女兒,王國維自覺受辱。而最後撕裂雙方關係的事件是王國維把海關所給的撫卹金全部寄給羅孝純,然而羅振玉於予拒絕。王國維幾次寄去匯票,幾次被退回,最後羅振玉寄了一封絕交信。
另有一說是,羅振玉命女兒在娘家為丈夫守節,再逼王國維每年供其生活費二○○○元。王國維感到屈辱,把長子名下一筆款項和媳婦變賣金飾所得,都一併送往羅振玉,羅退回,王再送去,兩家這幾番來往,便撕破了顏面。最後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是羅振玉代王國維賣出一幅溥儀宮內字畫,竟然把所得一千元扣押在手不還。(溥儀在其《我的前半生》中說:「內務府大臣紹英委托王代售宮內字畫,事被羅振玉知悉,羅以代賣為名將畫取走,並以售畫所得抵王國維欠他債務,致使王無法向紹英交待,遂愧而覓死。」)
羅振玉在那份絕交信中說自己三十年來一直援助王國維,並無怨言,王國維卻不知恩圖報。王國維一讀此信更為憤怒,自此雙方正式絕裂。
這是兒女親家牽扯出來的恩怨情仇。當然,羅振玉和王國維兩家後人對前輩的交往其實也都有很正面的看法,這些完全可以為兩位國學大師的交往史畫一個句號。所以羅振玉在王國維自沉後,表現出極大的悔恨,他為王國維整理了一些書稿,並對身邊的人說:「靜安以一死報知己,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顯見羅振玉認為王國維的死,自己脫不了關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他是難辭其咎的。
可能影響了王國維赴死念頭的另一人則是葉德輝。葉德輝原籍江蘇吳縣,後湘潭為籍。光緒十八年進士,同年五月,授吏部主事。後辭官回鄉,讀書,講書,刻書,精於版本目錄學。葉德輝政治思想傾向保守,與他的太老師王先謙一起反對維新變法,贊成復辟君主制。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湖南農工商學各界團體在長沙召開「農民協會公審大會」,以「封建餘孽、豪紳領袖」的罪名,將葉在瀏城橋門外的識字嶺槍決。葉德輝之死是轟動全國的大新聞,王國維兔死狐悲是極有可能性的。
趙萬里《王國維年譜》中有這麼一段記載:
去秋以來,世變益亟,先生時時以津園為念。新正赴津覲見,見園中夷然如常,亦無以安危為念者,先生睹狀至,返京後,憂傷過甚,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數驚,先生以禍難且至,或有甚于甲子之變者,乃益危。
「世變益亟」,指國民革命軍醞釀北伐,以及共產黨在湖南推行農民運動,清算、殺害名學者葉德輝;「以津園為念」是指繫念恩待自己的溥儀。尤其葉德輝遭難,更給他兔死狐悲之感,是可以確定的,因為他屢次詢問學生哪裡可以避禍。
另外一位學術大師章太炎在政治時局中夾在各方勢力(維新、革命)下的浮沉際遇,或多或少給王國維給予警惕。有章瘋子之稱的章太炎前後七次遭通緝,三次被幽禁,猶從容應對,面不改色,以「民國禰衡」之稱名世,王國維一介弱書生,恐怕沒有這種慓悍之氣。
「已知恨裡年華去」是王國維〈「蝶戀花〉裡的詞句:「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裡年華去」,似乎成了他自己的讖語。王國維女兒在某一篇文章裡追悼地說:「朱顏辭鏡花辭樹」。這句話其實也是王國維另一首〈蝶戀花〉的詞句,王國維女兒說父親一生是個悲觀的文人,他的死亦如他的詩有著孤寂之愴美——「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尤其章太炎在上海的家曾經被抄查,王國維看在眼裡,寧無惴惴然?王國維另有一首〈玉樓春〉:「今年花事垂垂過,明歲花開應更嚲。看花終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屬我。勸君莫厭尊罍大,醉倒且拚花底臥。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這詩反映出其垂暮心境及其精神家園即將喪失的悲傷。陳寅恪用「時代文化的衰落」來解釋王國維的死,毋寧是心有所戚戚焉的。在這意涵下,他是一個消逝時代的犧牲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