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年輕時,煌醬(日文:ちゃん)最喜歡跑到大眾廟前的廣場放風箏。風箏吹啊吹,彷彿要飛到西大路上的十二樓那裡去。
煌醬從小常跟著小舅舅一塊兒出入。小舅舅頭腦好,可惜不愛念書,經常逃學到外頭玩,放風箏、打鳥、打彈珠,他都玩得出色漂亮。當時的國小老師、後來眾所熟識的新竹貨運、國賓飯店董事長許金德,數次來家裡找小舅舅。大家都不知道他又跑去哪兒玩了,風一陣,人就消失。小舅舅倒是很願意讓煌醬跟著他,兩人相差不超過十歲,在一起特別盡興。
小舅舅二十二歲那年,患了場感冒,人忽然撒手走了,像以前偷溜出去玩那樣,只是這次再沒有回來。煌醬的生活頓時掏空,魂彷彿放風箏,跟著小舅舅去到遙遠的地方。
沒多久,收音機裡傳來天皇玉音,宣告日本投降,二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聽到日本戰敗,身為台灣人的心情好複雜,該難過日本打輸嗎?還是要歡喜能脫離日本殖民?其實不論戰勝戰敗,家中大人舒展眉心,露出笑顏,因為比國族議題更切身的是,那意味著正在海南島當志願兵的昆仔要回來了。
二戰後期日本兵源不足,打算徵召台灣人擔任志願兵,政府祭出優渥薪資招徠年輕人。出身藍領家庭的孩子,為了生計,幾乎都去報名了,昆仔是其一。昆仔兩次前往海南島擔任後勤,第一次平安歸來,全家鬆口氣,母親還特別燒香拜拜,感謝神明保平安。第二次就屬這次了。
昆仔回來了。
全家跑出來迎接。眼前的昆仔頭戴帽,肩膀馱著行李袋,身形比離家前消瘦,也更黝黑。大家圍著昆仔,問長問短。他說這趟歸期堪稱幸運,戰地裡,日本這方幾乎戰無一兵一卒,物資極度匱缺。戰爭結束了,無論輸贏,大家好高興,無止盡的生死戰終於停歇。
當載滿台灣志願兵的船從海南島駛離,航行時突然遭受美國兵襲擊,船被炸破幾個洞。但他們已無鋼鐵之類的資源,只好取水泥補洞。水泥重,船愈開愈慢。即使困難,他們還是想盡辦法,用力把船駛回台灣。回家的意志啊。
昆仔回來之後,煌醬改為昆仔的跟屁蟲,隨他出入。真好。煌醬再次有了生活重心。
煌醬與昆仔一起在大眾廟前廣場放風箏,昆仔經常說著海南島的經歷,槍林彈雨,生死交關。煌醬認真聆聽,那太不可思議,情節遠超過電影。他好慶幸昆仔平安回來,現在還能玩成一塊兒。
他看著風箏吹得老遠,真希望美好的年代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