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貧血在琴鍵上漾出姿態，那是蒼白
熱湯在星火上波動起舞，於是豔紅
蝴蝶飛舞在年月周與日之間
媽媽叮嚀，但不親吻
露台連接窗與夢與花
那是
五月的心思
豈只
五月

許許多多的夢境裡，以近日此則訴說：
一個空間方正的大廳，中間空地上沒有任何家具，靠牆是一張直接放在地板的雙人床墊，那是我的臥鋪。聽見媽媽問起：「鋼琴的罩子在哪？」我比了比方向。此時，發現靠近露台的落地窗邊還有一張雙人床墊，一樣是擺放在地板，是媽的床。我心想：「緊靠窗邊，不會冷嗎？」同時還想著不曾問過媽的心境：「孤單嗎？」

瞥見鋼琴就座落在靠落地窗牆邊的第二個位置，已然罩上白紗，顯得清淨幽雅。卻沒見到媽的身影，於是，我走到露台，驚喜地發現超級寬敞的露台比我夢中剛出現的盆景多上幾盆，想著，必然是媽種的吧。此時氣候怡人，是白日，且是舒適的居住空間。

我又入內尋找媽媽，發現通往走道旁邊有幾道門，牆壁上有個洞，至少有三只時鐘分列在牆上，時鐘沒有直接鑲在牆壁裡而半垂落，且見到管線外露。我伸手想處理這些管線，卻見一隻白色毛茸茸的小生物，我見不到牠的眼睛在哪。牠拉扯著我，我想掙脫開，不是怕這生物，而是擔心我不能處理現下要處理的事情。

夢在此時醒過來！夢境裡的空間與景物都不是我真實生活裡的經驗。隔了多日想起三只時鐘是譬喻哥、我，和妹嗎？在媽的心裡，我們也許就是需要她偶爾為我們上緊發條。

於是，於是，我又繼續多次夢到媽。於是，於是，我不需多想，畫面都在我腦海：媽愛熱鬧，幾乎是天天出門，自從不愛出門後，常見她不是躺客廳沙發，就是回臥室躺著。在臥室裡，經常是見到她雙眼望著天花板，或是側躺面對靠牆的窗，床緊貼著牆壁，其上是一面窗。當我進入她的臥室，經常是望著她的背影。臥室的窗簾是我親自選購、親自安裝，幾乎是終年遮蔽透明的窗。客廳陽台外的竹簾也是我選購，以阻擋西晒的陽光。但是，我不曾問過媽：「為何不讓陽光灑進屋內？」不需問，是太了解她的想法。她勇敢，卻有過大的憂懼，是內心沒有安全感。強悍，使得她勇往直前，她決定的事很難有人可以置喙。

媽很了解也信任我的夢。大約十二、十三歲時，我們住進東區知名的社區，搬家前暫住媽的朋友家，某天下午睡覺，夢境裡的街景是台北知名的景點，但當時我不曾去過。夢裡，我奔跑著；夢醒，我大喊：「不可以搬進去。」萬萬沒想到，還沒見到新家前，就在住家樓下寬闊的行人道，哥要我坐上他正在騎的腳踏車上，我的腳板被行進間的車輪扭轉碾壓。還記得當年拄著拐杖，是最後一個進到新學校、最後一個進入班上做自我介紹的學生。那學期，整整拄著拐杖上課一個月，差點不敢拋掉拐杖踏地行走，是媽一再要求我得靠自己的腳走路。

也是那一年，我陪媽去醫院探視她的朋友。等我醒過來之後，坐在輪椅上，被院方要求得住院。那年大概沒人知道我幾乎日日頭痛，直到住院那一天才知道是貧血。沒錢住院太久，三日後出院，得吃補品與打針，幸好打針的日子不算長，但是我還記得因為是靜脈注射，非常的痛。醫囑得日日喝豬肝湯。媽很少下廚，為了我，必定每天一大早親自到市場買豬肝，也親自烹煮。她不在家的日子，必然央請親戚煮給我喝。每天早晨我面前有超大一大碗的豬肝湯，色澤清爽不腥羶，正因湯品色澤與味道不腥羶，我始終無法習慣他人煮的豬肝湯。

哥是媽媽寵愛的孩子，獨享的事物非常多。他也愛豬肝湯，但是唯有這件事，媽沒讓他喝上一大碗，而是一小碗。只有我和哥同時在餐桌上享用著，還記得哥喝得很專心。妹妹不愛豬肝湯的味道，見了豬肝湯，閃得老遠。

不記得媽曾否緊緊擁抱我或是親吻我，但是，媽很愛為我打開瓦斯爐不斷地溫熱湯鍋裡的湯。我愛喝滾燙的湯，每喝一碗，媽就重新溫熱一遍。看著我喝湯的模樣，媽會漾出難得的笑容，我喝得好滿足呀！湯，成了我記憶媽媽的其一，那是耐心。許多年後，我才從別的醫生口中獲知「兒童不會貧血」。那麼，當年是什麼？我明明見著了醫院的單子寫著「嚴重性貧血」。另一位醫生謹慎地說著：貧血分很多種。問爸爸，爸爸說不記得醫生的說法。欣喜的是唯有那一年貧血，之後驗血完全沒有貧血跡象，而暈倒的狀況比起童年少了許多。

妹妹與我類似，常感到頭暈，她是隱性地中海型貧血，不曾真正暈倒。還有些親戚也是隱性地中海型貧血，而我沒有地中海型貧血。妹妹與我一樣可以敏銳地感應機器的運轉，因此不能靠近電梯太近，否則會頭暈。或許是這樣，無形中讓我與很多事物保持距離，頭不暈，心卻是沸騰地思考，也飄散地難以收束。

以此註記，謝謝媽媽！五月的第二個周日是多數國家的母親節，五月四日文藝節是哥的生日。媽的三只時鐘各有滴答聲，滴答滴答滴答地響著：謝．謝．媽！也想告訴媽：「沒有人是孤單的，這世上沒有『貧』這個字眼。血，不蒼白。心，可以創造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