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新年將至,我與朋友聊到關於紅包的禮儀。朋友表示她逛街時買了一款紅包袋,並且傳來照片給我看。那紅包上有著燙金的「女兒的血汗錢」字樣。朋友也替她哥哥挑了類似的紅包,上面印的是「兒子存很久」。我們在訊息框裡笑得不得了。朋友感嘆,從領紅包到給紅包,是很劇烈的身分轉變,如同成長的證據。我想到自己,二十六歲,還在念著遲遲無法畢業的研究所,對照已在工作的同齡人士,很有馬齒徒增的感覺了。我常常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久,母親聽了,總是打斷我的願望,笑道:「說什麼呢。供你吃穿讀書,報答都還沒報答,就要死了?不准。」或許這種話題畢竟是太過尖銳了。
從幾年前開始,過年回外公家,我也擔心舅舅阿姨們暗自疑惑應否繼續給我紅包,因為族裡其他孩子都已陸續工作了。對於念書,我並不尷尬,然而對於造成大人們的尷尬,我卻覺得很是抱歉。就在我構思應當怎樣婉拒不合時宜的紅包時,大人們發展出一套嶄新的作法了,紅包給還是給的,每個孩子都有分,只是裡面改放樂透彩或刮刮樂,成本很低,可是誰都享有大富大貴的機率,不能不說是勝券在握。這真是富於創意的溫柔。
過年難免博弈餘興,在客廳,在逝世多年的外婆的肖像照下,外公與他的子女圍坐一圈打起了衛生麻將。三個女兒輕巧堆砌著四方城的牆,大家都笑這景象宛然是幅三娘教子。我只想起日文漢字裡,「娘」是女兒的意思。三娘偶爾也給父親餵牌,一個反哺的時刻。生下一團子女,扶養他們,也被扶養,過年就是驗證這種循環的節慶。我不諳麻將,從來不上牌桌,只是旁觀他們切磋,雀戰至緊急處,莽撞的人忽焉踟躕,斯文的人忽焉罵詈,趣味十足。打牌打牌,客廳的牌局年復一年開張,其間有誰生了,有誰死了,有誰婚了,有誰離了,只有紅中依舊紅,白板依舊白。人生不外乎紅白事宜。
大學的時候,有幾個同學在校外的超商樓上租屋,四壁漆成知更鳥的藍色,於是眾人暱稱那裡為「知更藍」了。女孩合宿的知更藍很快成為系上同學課餘的俱樂部,屋裡永遠設置著麻將,牌聲琤琮,間或穿插超商清脆的叮咚,以及一些胡,一些碰。美人與男人,洗牌洗了又洗,把白晝與黑夜洗得一乾二淨,晾在窗外。某次牌搭子湊不整齊,我接到電話去充了數,大家決定當場教我怎樣打牌。我在小木茶几上諦聽左右指示,出張出得渾渾噩噩,漸次領略箇中規矩了,勝負也就揭曉了,並無什麼初學者的幸運。知更藍裡養著一隻短毛黑貓,睜著金澄澄的眼睛旁觀眾人乾泳。那時我常常想著,原來麻將是可以不限於新年,引人樂此不疲到瘋狂的地步。日復一日的牌局,與一年一度的牌局,說起來到底沒有不同,人們追求的始終是那句賀詞,Many happy returns of the day。
在毛舜筠的訪談節目上,張國榮與她聊起昔日一度在春節連搓麻將七天七夜,懷念得不得了。且他們倆牌章詭譎,戲癮上身就要對演對唱,導致其他牌友的心神都撩亂了,林青霞打兩圈便推頭暈要走,劉嘉玲打四圈已氣喘吁吁。我想,那是真正的「明星三缺一」,然而快樂也還是最庸俗的快樂。
從前我總是疑惑紅包為何要稱作壓歲錢。歲能怎麼壓呢?歲為何得壓呢?我一直以為那是代表大人們不願兒童成長,希望快樂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於是必須壓花也似把一整個年歲都壓得扁扁的,封藏起來。後來知道完全不是這樣的意思,也並沒有一點幻滅。到底歲是壓不住的。長到不宜再領取紅包的年齡,二十六歲,我已活過四分之一世紀,誰說不能算是長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