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一九七五年後搬至台南郊區,住家附近有片濃蔭,竹溪潺潺流過,旁有破落的小工廠,偶可見著廢布囤積或資源回收、小雜貨店舖及腳踏車修理招牌。靠近公墓那一帶有幾家石刻店,碑文吱吱刻響似要穿破陰陽線,里長伯家的竹竿店便在路上。
竹竿粗細長短不同,橫堆一起等候買家挑選回去,於各家舉成各種生活姿態。里長理平頭,如將粗硬竹節頂在上頭,予人一絲不苟印象。店旁繞著竹林,綠竹直挺或傾斜,風動搖,時聞竹子相摩挲,發出咿咿呀呀聲響。林中常有蛇出沒,蛇信吐出,青葉於竿上銳利生出。我曾於其中見著蜥蝪鼓動前頸,眼珠子轉啊轉,也有蚱蜢、蜈蚣藏在底下,千足萬腳迎空踢舞,通靈般隱隱存在著。
竹比木材輕賤,卻較實木更具功能。纏上紅布迎空揮舞,可領鴿群去來;穿孔對嘴嗚嗚鳴響,可悅耳亦可魔音傳腦;若將帶葉青竹頂端繫條白布,喪葬時可作引路幡……竹林隱藏生機,似也通連著玄祕。
里長伯隔段時間便拿宣傳單於各戶間發放,紅單上張寫著警醒字句──勿將垃圾倒進溝裡、勿堆放易燃及危險物品,小心可疑人物……他常挨家挨戶分送老鼠藥,里民發生糾紛也會請他過去評理,這時他總嚴肅聆聽,額上疤痕隱隱顯出半月形。他趁此機會瞧望各家生活,順便察看賣出竹竿的使用情形──帆布支架可仍管用?晒衣竿是否潮腐、扭曲變形?
剖半的竹子於路邊立起一片片圍籬,青苔、水痕與陽光於上頭寫著密語。竹門開開闔闔,隱隱現出院裡荒蕪、植物相連或逕自生長著。一根竹竿撐舉一家衣衫,兩袖張口欲飛、褲管連起如龍,似被套抓住的紙鳶。橫竿張掛各樣生活,天天串出又被收摺起來。
新舊交替,城的邊緣善惡看似明顯卻也模糊難辨。橋邊李叔人一向熱心,送葬隊人力不足,棺抬不上斜坡,他總二話不說,放下手邊的活挺助一臂之力。而這黃泉路上的大善人,卻常和鄰居為著你家的狗追咬了我家的雞之類的事傷感情。近河那幾戶人家老將河流當自家池塘,李叔占據橋邊,破桌面瘸木椅,貓狗死屍便往河裡丟,溫情與冷酷混雜,臉上線條有粗糙也有細柔。
那回李叔又占用公地,鄰人怒氣沖沖地向里長舉發,里長伯不得不走一趟。李叔家介於坡路與溪流交界處,往上可直通里長家後院,里長伯卻喜歡自另一頭繞遠路。沿途經過羊伯的腳踏車店、古物商及小軍營,藉此宣揚他的轄區版圖,也證明他未尸位素餐,經常有做地方服務。那時里長屬無給職沒人要當,除政令宣導時多拿幾份獎品,選舉時得些油水,就靠平日替人排遣糾紛,憑藉人情關連獲些好處。
幾塊錢的竹竿生意一天能賺多少?橫豎大家都過得辛苦,里長家的竹子不也堆放在公有地?而這附近整排都是違建,怎麼計較,又如何計較起!唉,人與人間憑依情分,薄薄一層撕開就難看了!
竹的地下莖節萌發成竹鞭,掙出地面,初生嫩芽經久長成堅硬竹子,一如生命情節。竹撐起那時代人的生活,里長既賣竹子也管鄰近生活細節,而他心底清楚,他能管的只是形式與表面。
李叔一見里長便知隔壁阿土又跑去告狀,心底一陣罵。坡地遇雨鬆動,產權如何區分,誰家不是圍著泥磚遮塊鐵皮將就生活,竹林連著荒地,人與萬物,相安無事就好。
一根新樂園菸點燃起共識。里長都來了,好歹總要給點面子,李叔答應將侵犯到阿土地盤的那些紙箱收回,說他不過想趁有日頭,將潮霉家當拿出來晒晒罷了!
「日頭眾人的,是不是?」李叔說著便自放廢紙堆凳下拿出剩不到三分一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口,然後遞到里長伯跟前。里長伯聞著金門高粱嗆烈的酒氣,神智全然清醒,啊,生命就圖一口氣,有啥好過不去的呢!
一口熱酒經喉吞進肚裡,里長伯拍拍李叔便起身告辭。軍營前仍有小孩在那玩耍,走過三岔路,左轉便往回家的路。
竹無年輪,枝節卻生長快速,待節外包裹的鞘脫落,便不再長高,內部組織仍然繼續生長。里長伯持續移動他的生活軌跡,竹籬與斜坡相依,放眼盡是生活景觀,縱然說不上美亦無從說它醜!印象中我從來沒跟里長伯講過話,或許在他眼中所有生命都該要像竹子,雨來濡溼,乾旱也要挺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