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長假的學校靜悄悄的,不知平日那些孩子都去哪裡了。只有警衛在他的小房間裡,一邊聽廣播,一邊吃一盤切成薄片的蘋果,並且蘸一點鹽巴。那些蘋果如此白淨新鮮,或許是他午飯後準備的點心。警衛拿小金叉子擎著蘋果,一嚼一嚼,齒間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嚥下果物問道:「請問你有什麼事嗎?」可是我沒有什麼事,不過隨處走走而已。這答案似乎令他有點落寞,他噢了一聲,遂放行了。
空曠的學校是適合散步的地點。讀完一本書,理清一點想法,沒處可去,我徐徐逛到這所中學裡,感覺自己被長天老日的光陰包圍了起來。學校的操場旁種了一圃又高又密的茶花,花朵圓得像是圓規繪製的,針腳立定於空氣中,鉛筆立刻圈出一朵白花,圈了一朵又一朵。圓形的平面綻出一褶一褶的重瓣,鼓膨膨,一扎就要洩氣的模樣。這些茶花生得太過齊整,彷彿花瓣與花瓣之間重疊的面積亦經過嚴密的計算,幾乎可以當作一道幾何學的考題。試問這裡的弧度。試問那裡的角度。
花樹圈抱的中央立著一尊賢者銅像,基座上鏤刻泥金的頌詞。花樹拔地而起,那賢者遂有了被澤蒙庥的姿態,枝葉紛紛觸及他的肩膀,白花遮擋了枴杖與口袋的鈕扣。他再神聖也得承受茶花的蔭照。
雨後滿地茶花的首級,新的落花,舊的落花,鋪得白白褐褐的。我想起田村隆一在〈雨天的外科醫生的勃露斯〉裡寫道:「雨有紗布的味道/沒有熱情的犯罪/有傷口卻不流血/鈍了的舌尖有廉價的杜松酒侵來的時候/只有生存下來的image/唱著勃露斯而走過去」。不知為何,田村隆一的詩總有一種憤世嫉俗的氣息,無處宣洩的恨,密密層層,撥開它的花瓣,核心其實是陰翳的哀愁,並從那裡生出一絲一絲花蕊,像一座香爐,立在寂靜寺院裡,香枝疏冷,祭祀著年湮代遠的死者。細細碎碎的燃燒。
化學課本表示:燃燒是一種氧化。生鏽是一種氧化。蘋果的褐變是一種氧化。呼吸是一種氧化。回想起來,這些語句恍然也有田村隆一那種智性的詩意。一切氧化還原反應均涉及電子的得喪,因為電子是最自由,最易散佚的物件。
花樹上許多白茶花生鏽似的泛褐了。圓規畫就似的圓花,也許是從第二層花瓣,或是從第三層,漸漸萎捲了起來,反倒有了植物的形狀。淺黃,深黃,黃褐,褐,枯。褐色是接近死亡的顏色。早期《名偵探柯南》裡有一回「園子的危險夏日物語」,盛夏至伊豆度假的鈴木園子莫名遇到陌生男子搭訕,不禁心花怒放,兩人曖昧出遊,怎知他就是那專挑褐髮女子犯案的連續殺人凶手。凶手持刀刺向園子時坦承,他最恨那些前女友似的,絮聒的褐髮女子。大約是因為這段故事的影響,褐瓣的茶花與褐髮的園子一而二,二而一了:都是如此喋喋活潑,富於生氣,儘管死亡就在寸前。不知現在的孩子還看柯南嗎?看了還覺得恐怖嗎?氧化,或者死亡,向來是在最日常的時刻裡進行的。這是日本人念茲在茲的啟示。
經過警衛的小房間,他的蘋果還沒吃完,微微轉成了褐色。果蠅飛過來吻它一吻。警衛不知去向。長假,白蘋果在守門人如電子般脫離了的斗室裡,白茶花在孩子們如電子般脫離了的校園裡,緩緩氧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