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琇
對母親而言,父親驟逝那一年的冬天,最是冷冽刺骨。
無學經歷又頓失精神慰藉及經濟支柱的母親,曾經詢問父親的服務單位,能否謀得清潔打掃的機會。「我們怎能讓公司的主管夫人做這粗劣的工作呢?」似不捨是嘲諷的回絕,令母親如處灰濛陰冷的困窘,身心受寒。
然而,母愛的光輝,讓她如寒梅般,凝練出不可思議的毅力,強忍喪夫之痛,愈冷愈堅強地面對子女基本的生活與教育,一分天生稟受的責任。
白天,母親屈就幫傭,即使心力交瘁也耐勞順從隨主使喚。快速盡責的服務態度,尤其展現在精巧廚藝上,無論是珍饈美饌,或是清淡家常,一席席賓主盡歡的饗宴,總能博得交遊廣闊的僱主讚賞。
夜晚,母親持續往昔的女紅兼差。經其靈活雙手修改後的衣褲,拿捏寬鬆得宜,讓客戶穿著舒適自在。另外,每逢入冬之際,約請母親編織的客源不絕,母親饒富玄機似的,一穿一鉤一入一出,節奏有致,有時是粗獷的麻花捲,有時是雅逸的織花,總能相襯客戶的豪情大化或是柔美內斂的個性。
我最喜歡看著母親心無旁騖完成線條結構緊湊到位的編織過程,自信神情,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綻放魅力;在忘我與投入的悠悠吟唱中,流溢內在積澱的文化素養。一件件的毛衣,不再只是一分分的工作,而是一項項絕妙靈感的藝術創作,是由內而外自然綻放的生命光彩。
猶記兒時,我稱呼母親手中編織用的木製棒針是好棒的針,像魔術棒把線團變成了一件件的衣服;偶爾,母親會把衣服變成了一球球的線團。
母親說,當發現尺寸有誤差時,只好將成品拆散,扭曲變形的毛線,需經一番煙蒸處理,才能再編織。她用雙手拉直捻著毛線,忍著熱燙,藉著慢火煮滾的水蒸氣,服順了毛燥的線絲,也平撫動盪的心海。
母親在孤寂的一方斗室內,細細品味人生,忍耐的力量似乎馭駕了乖舛的命運,以盈沛的責任心,重新編織出明澈光亮的人生。
若說黏纏是被用來形容小孩與父母的關係,那麼,我與母親的關係,就是名副其實韌性十足的牽絆纏繞。
小時候,最愛恣意玩耍母親編織中的線團,鬆散雜亂打結的殘局,讓母親哭笑不得,也是我與母親的情感互動如臍帶的牽掛、如密線互相織疊交絡的情網,其中滲和著重重無盡無私的愛。
冬日,落英繽紛的寒櫻旋迴、一縷輕煙的來去自在,總讓我回溯母親泉湧而出的巧藝與對子女的疼愛,縈懷前塵夢影,感念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