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通勤的路上,我會經過許多老式平房。矮矮小小的房子,長久窩在市區邊緣的山丘下,很安詳的模樣。周圍的大樓一棟一棟長高,它們也不在意,兀自在門口、窗沿、陽台、小院子開出花與樹。
某間房子裡的一個青年,常常在深夜趿著拖鞋出來澆花。一手提小紅水桶,一手拿木勺子一瓢一瓢舀水,悠閒地灌溉。清水淹過了盆栽的土壤,很快又消退下去,令人感到那植物的渴。也有一些時候,他會直接從小院子的水龍頭牽出一條水管,按住水管的喉,高高低低地噴灑。水柱在街燈下銀閃閃,落成滂沱大雨,很有消防的意思了。我不知道他採用水桶或水管的規律為何,也許是依天氣而變化,也或許只是隨心所欲。初秋的台北,日落之後仍舊悶著,整個空氣溫蒸蒸的,像爐台上的湯鍋的氤氳。
那青年住的是一間兩層的房屋,門外有一株茉莉生得茂密,木質的莖扭麻花也似攀上二樓的陽台,小枝小椏圈護著,直達屋頂。每日青年下班歸來,踩過柏油路上星星點點的茉莉花瓣,稀鬆的步伐,似乎並不感覺有何奢侈之處。奢侈的意思是,在人尚未發現的時候,萬物已經為他準備妥當了:信箱,野貓,落花,夜悶裡的芳香。
秋天的悶熱總在一場大雨之後解散。這天清早我出門來,經過公寓的廳堂,遇見穿著綠油油的雨衣的郵差在整面木造信箱前派信。他懷裡的帆布大袋子也淋得很溼了,成為一種謹守祕密的墨綠色。我站在大門旁等雨轉小,順便等待郵差可會發到報社寄給我的雜誌,可是遲遲沒有。
最近公寓的高齡管理員捲款潛逃了,許多開本過大的刊物或必須簽收的掛號信遂無人代領,攤在他從前工作的櫃台上,邊邊角角因受潮而皺了起來。郵差向我叨念此事,我不知道是否應當賠罪。郵差又請我替他分辨某封信上的門牌號碼。我暗暗納罕這信上的住址應當不算印得太小,怎會看不清呢,但也說不準,也許他的視力日漸退化了。我便幫他一起派信,一戶一戶地投,兩人守口如瓶。總是帳單、廣告、購物型錄,各種令人感到疲勞的讀本。郵差忽然明白了什麼,摘掉眼鏡,原來他兩眼昏花,只是因為溼氣把鏡片弄朦朧了。於是我便不再充當助手。
(秋日早晨的驟雨像室內的體育課,有學生打翻了一整籃小白乒乓球,成千上萬的空心的小球落在地面,彈彈跳跳,輕而脆,可是敲到鞋上也有鏗鏘的力道。小白乒乓球一顆一顆從天空掉下來,一顆一顆,傾盆地掉,把球握在手心可以感到它們的滑溜與冰涼。
行人來來往往,努力躲避小白乒乓球的襲擊。可是小球撞到傘上,衣上,傘也顯得很不堪了。世界積成一個巨大的球池。汽車在球池裡跋涉,踢開一排球,又踢開一排球,球很輕,飛旋起來。成千上萬的小白乒乓球在那裡圓滾滾翻騰,碰出了波濤。)
從山腳的公車站牌抬頭望過去,密布的山墳矗立在白霧裡,消失了。我可以想像山裡有菇菌一朵一朵爆出來,幼芽與花苞一泡一泡冒出來,無數枝幹盤旋著向天空展開,幾乎要將花葉遞給烏雲。
我在秋雨裡煩惱公車抵達的時刻,那煩惱也籠著一層涼氣,微微散發也許是鳥的溏便的氣息也許不是。
山在秋雨裡溼綠,很有郵差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