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遊者文化出版《與脆弱同行》
一九三一年出生的法國作家尚─克洛德.卡里耶爾(Jean-Claude Carrière),以電影劇本確立文壇地位,他認為「脆弱」是人類最深刻的共通體驗,整部人類史卻永遠在以武力、權力、帝國、科技、知識來迴避脆弱。圖/漫遊者文化提供
文/尚─克洛德.卡里耶爾
一九三一年出生的法國作家尚─克洛德.卡里耶爾(Jean-Claude Carrière),以電影劇本確立文壇地位,他認為「脆弱」是人類最深刻的共通體驗,整部人類史卻永遠在以武力、權力、帝國、科技、知識來迴避脆弱。脆弱是同理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禮物,是我們面對他人的脆弱時心生的一份尊重,並在其中認清我們自己的脆弱。
我不屬於那幫憤怒咆哮、對於踐踏我們的時代樂此不疲的人。他們高分貝地宣傳我們的腐敗、誤入歧途、各式各樣的恐懼、被操弄、低能、落後,以及人類愈來愈多災多難等。我一點也不信這套。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上吐口水,這種態度太廉價,尤其是當許多人上電視就是為了販賣他們的口水和怒氣。
我們就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樣子,沒有更好,也沒有更糟。只不過這兩、三個世代以來,我們發明了為自己製造巨大不幸的方法,帶來無可挽回的決定性災難。它或許加劇了我們內在的恐慌,令我們玻璃般的本質震顫(也許偶爾瞞過了我們)。至於日常的變態或瘋狂,我們的問題比從前嚴重得多(這一點老是被人們遺忘),因此產生更多的不良影響。當然,今天我們也比過去擁有更多——或者說更準確——的資訊。
直言不諱是好事,但一定只能說這些事嗎?
世界烏雲密布,占滿血汙。為何要將它完全抹黑?
我認識許多生於十九世紀、各種身分地位的男男女女,他們身上保留了舊有社會結構留下的痕跡,而這個結構是建立在樂觀主義、對美好未來的保證上。這個結構,被自詡為「現代」的二十世紀——在經歷過那麼多不可思議的戰爭、巨大的毀壞、流亡、狂想、大屠殺之後——棄如敝屣。現代主義的不歸路,起源於十九世紀的街壘抗爭,因此它是在鐵絲網包圍之下生成的。我們逃脫了嗎?或者,我們的未來就是在戰場上,甚至是人道主義者發動的戰爭裡?
未來,這先知的領域,幾乎是無法預知的,我們卻總是將未來描述成一種當下的發展或膨脹。今天存在的,明天也將存在,不論更好或更壞。我們就這樣原地坐下, 忘了對偶然敞開一扇門,開向新的、超乎想像的事物。
今天,我們再也不可能閉上眼睛,否定自己會造成損害的可能性。怎麼可能?事實擺在眼前。我們就是這副德行。
可是,為什麼不說我們也有為善的能力呢?它從我們的背包掉了出來,被丟在路上了嗎?不大可能。我看到一群小孩在公園裡玩耍。當中有幾個人在爭吵打架,另一些人對彼此微笑、互相幫助。然後,這些角色有時候會互換。我想,長久以來,我們就是這個樣子。
和所有自認為「現代」的時代一樣,我們的時代熱中於自我感覺很特別。「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這句話隨處可聞。最早這樣說的是歌德,然後全世界學舌的鸚鵡,把這句話反反覆覆說了兩個世紀。而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激烈的轉型期,一場新形態的革命。從前的一切都將無以為繼。
每一個世代都喜歡讓自己置身於世界被撕裂的時刻。每一個世代都希望有幸見證幾次決裂,希望消除過去。
但是,不,我們並不特別。我們只是諸多時代中的一個。有一天我們都將老去,都會過時。下一個時代的人將會談論我們,研究我們。然後是再下一個時代,依此類推。等著老去的這段時間,讓我們盡力而為,想想那些在我們身後出世的人,不論是不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必須讓他們在此生活下去,可以長久地談論著我們,即便是說我們的壞話。一顆脆弱的小行星,卻被比它更脆弱的物種所傷。一個在無垠的宇宙中什麼也不是的物種。一顆珍貴的星球殞落了,它也許在大聲呼救,只是沒人聽見它的聲音。
而星球上的我們,看似驕傲,其實害怕得發抖。
(本文摘自漫遊者文化出版《與脆弱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