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搖晃的攝影機跟隨著口白四處巡弋,人物、建築物、行走的船,人們走路、怒罵、凝視……恍惚的眼前像河水一樣流過,你不記得所有人的面貌,唯想起那個曾經在某個時間點走入你生命的人。
這當然不只是一樁愛情故事,而是在眾多的生活形狀裡撿到一樁愛情故事,延續人們對永恆的想像或斷裂。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卻分別接續了不同史觀的愛情。敘述者就是手持攝影機的人,透過他的敘述,知道他在劇中結交了叫做美美的女孩,美美在河邊的酒吧,裝扮成一條美人魚在大水族缸裡游泳、招攬顧客是她的工作,透過拍她,敘述者攝影師愛上她,透過忽明忽滅的燈光、門開門闔的窺視,以及白天蘇州河畔的凝視,攝影師建構了他們的愛情:一種惶惶威脅的城市壓迫感裡,他們的愛情似乎也恍惚起來。
馬達的戀人是心碎跳河的牡丹,一場年輕錯置的愛情,其實是平凡無奇的,但牡丹投河前說的一句「我要變成美人魚來找你」,卻在牡丹消失後成了蘇州河畔口耳相傳的美麗傳說,這個傳說因為恰好疊合在美美的容貌與職業上,馬達於是進入攝影師與美美的世界裡。
馬達站在更衣室前偷窺美美裝扮成美人魚即將上台的過程,是致使馬達的投射變得濃烈的原因。活在自己的故事裡,馬達每天對著美美說出他和牡丹相處的過程,牡丹身上的小細節,美美的神情從開始的拒斥,走到驚喜;從不相信愛情,走到希望自己變成牡丹……過去的記憶不再是城市河岸旁打撈不到的屍骸,它透過講故事的嘴巴,變成記憶,變成可以繼續疊加、創作的某種傳說,而生命可以重生,時間可以輪迴,愛情可以延續,馬達最後在城市的另一端終於找到牡丹,雖則最後意外變成殉情身亡,卻給了美美對於相信愛情永恆的信念,如法炮製對待攝影師:愛我,請來找我。
然而,美美並不脫俗,導演也並沒有要塑造一個只有浪漫愛的劇本。在影片的最前端與最後,黑暗的畫面裡,美美對著攝影師問: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攝影師答:會啊。美美又問:會一直找嗎?會(聲音變虛)。會一直找到死嗎?會……(聲音含糊)。美美靜靜地下結論:你撒謊。
美美像是一個早已看盡人間冷暖的美麗尤物,和攝影師一樣,「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甚麼」(羅大佑歌詞),愛情不過是現在的真實陪伴。
但美美又像這個城市某種令人驚豔的投射物,攝影師在她身上看見希望,馬達在她身上看見過去,酒店老闆在她身上看見美的投資,她映照出每個人的欲望與想法,她似乎並不真實存在,真實存在的是那個真真實實用力愛過的牡丹,在城市荒郊的牡丹。
正如過去被流放了,美美卻選擇奔向過去。適者生存的城市裡只能留下像攝影師這樣現實、把希望寄託在明天的人們。在歷年的影評中,攝影師都是個被罵的角色:苟且偷生不相信愛情,冷酷又現實。但是他的鏡頭卻記錄下這些帶著時間遺跡的美好,他的敘述卻帶來一樁樁城市裡密語的傳說。他手中的影像多麼像蘇州河,吸納美好與創痛。這樣的一個矛盾角色,他在當下蒐集過去的碎片,卻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睛期待明天的陽光,這難道不是我們多數人的當下處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