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思念痂疤成無言的岩礁。尋覓復尋覓,我將重新踏上礁台,在夢裡星河的圖騰,摸索妳歸來的軌跡,在一切不是偶然的命運,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蝶影翩翩,三兩成群的斑彩蝶流連在陽台的金露花叢。也許是春天以蝶翼炫麗的舞動,提醒人們,她不以網獵驚,也不收獲親密,只在自然的妝點下,呈現最純真的風采。
昆蟲的遷移,較為人所知的,就是北美洲的大斑彩蝶遷移。以落磯山脈切分為兩個族群。每年秋季,散布在北美各地的大斑彩蝶,開始成群往南遷移,在墨西哥山區過冬。年年周而復始,遷移旅程長達三千公里。眼前這一團蝶形,應該是棲身在馬利筋灌叢裡,吸吮著屬於它們的乳液,卻怎會不辨南北,魯莽地委身於眼前的金露花?
是不是昨夜的夢?妹妹,彷彿妳出現在夢裡,素淨白衣的妳,囑咐蝶兒向我說明那通我悍然掛斷妳想說卻被我無情斥退的最後泣訴。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因為妳的突訪,春風竟然比蕭瑟的秋天還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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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四月十二日的早上,手機裡一次又一次顯示妳的電話號碼,那年的四月,是我人生最寂黯的時節,只願一個人靜靜地在黑暗的房間裡想著心事。終於在第十一通接下妳的電話,雖然我可以聽聞妳聲息裡的吶喊,可是,我只氣極地對妳說「不要煩我」,妳的聲音就被排斥在外。
即便想做一個耐心的傾聽者,沒有機會了。隔日一大早,大哥突然來電,沉重地對我說,沒有任何交待,留下一對兒女,妳永遠走了。聽聞這個惡耗,突然想起十年前在佛光山寺,參加星雲大師主持的開示大會裡,所說的話,「人的一生,有如永遠翠綠的枝葉,一旦入世也開始殘損。人的緣分就像片葉,枯黃的時候就落下,落到何方無法說的精準。生與死是盤據在命運樹上的兩大枝幹,葉子是攀越其存的小生命,小生命不斷的死、不斷地生。一生裡分分合合,不斷變化,要珍惜每一段緣。」妹妹,難道是我斷送了妳在人間的情緣,也斬斷了妳與我們的親情?
「她默視我們嗎?」入殮時,我問師父。師父真是智慧,明白我這愚昧人想問的不只如此簡單,「將來,你們會再相見的。離開的只是軀殼,她的靈魂和你的靈魂會相通的。」這樣婉轉的解釋,使我稍為釋懷。
觀察盤旋在花叢裡的斑彩蝶,師父在七七法事期間說的話,我頓然懂了。軀體是靈魂的居室,也是死亡的進駐地,一個離開之後,另一個住進來,居室簌簌粉滅,生者必須流淚,為自己維持適當的濕度和溫度。妹妹,若妳想借用這陣飛蝶的生命,向我傳達些什麼秘語,請妳快快說,因為,不忍心牠們無謂地迴轉,寧願這些小生命趕快回到屬於自己的樹裡,在死亡之輪追上的那一刻前,努力吸取命定該含的汁液,然後一直舞、舞、舞,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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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妳還在,我在張望,張望著屬於我的歡樂和肆意。當妳不在,我依然張望,猶如眼前迷茫的飛蝶,在脆弱的瓣片裡找尋自己的依歸。當妳不在,我整天踟躕於壘壘荒塚,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拋棄了眼前一切的虛華,來到荒蕪人煙的曠野,期盼遇見妳的靈魂。也在顧念妳的時候,在茫茫人群裡探妳、覓妳、追妳,冀望妳身上的某些部分會依附在某個人身上。可是,我日夜探望,每個人都是妳,也每個人都不是妳。
斑彩蝶飛走了,卻有一隻無法跟上同伴的蝶在一朵花上停止牠的生命。蘭凋桂折,各自找尋出路,這隻蝴蝶死了,牠的卵卻留在花瓣裡。這是斑彩蝶的人生,也是妳的人生。如果妳心念開明,妳就不會想找人傾訴,如果我有一顆歡喜心聽妳細說分明,也許妳就不會以激烈的手段離世。一切的事件看似巧合,其實都是有意義的。
百日期內,我所知悉的佛典全在身邊,「知業道苦,脫得出離,永不再歷酘酘」聲聲恭念《地藏菩薩本願經》,「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諸相具足酘酘」《金剛經》的咒文也時時默念在心,「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酘酘」《心經》也放在手上不停誦讀,卻依然疑惑,是否妳與我們之間的緣起緣滅,就此滅空,只能在人間為妳引經過渡。終於忍不住再問師父,「我與她會再相遇嗎?」
直到這場蝶舞的登場,直到落單的斑彩蝶在我的花樹終止生命,我才幡然憬悟,生之開始或死之結束,應是一幅歡喜的景象。當至愛或至親之人已經一去不返時,應當心存法喜的心,沒有一絲憂傷,而且理所當然,因為任何生命走到循環的盡頭,結束是自然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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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已過,枝葉飄搖未息,光影猶在星空,流星卻已飛逝。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瀟瀟淚水已浸濕妳的墓畔,我要祈求眾神,讓沉睡的妳在另一個生命甦醒,讓流星遺落天際的璀璨,以及曾經所有的喜悅與悲愴,再度綻放。
一朵花凋謝了,我們不會哭,我們知道它是無常的。如今,我也要停止淚流,練習對本性保持覺醒,少受些痛苦,多享受些生活。妹妹,有一天妳也將如破繭而出的蝶,重新回到人間,彼此相遇。
往事總守候在風起,而我,正靜坐成一個秋的午夜,永遠的傷口如浪花不息的奔騰,將思念痂疤成無言的岩礁。尋覓復尋覓,我將重新踏上礁台,在夢裡星河的圖騰,摸索妳歸來的軌跡,在一切不是偶然的命運,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蝶舞為我解開迷團,原來,哀悼是重逢前的渡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