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裡,曇花開了,大如巨掌,在月光下美到令人屏息,我搬了一張椅條,靜靜的,獨自坐在曇花下,感覺到人的一生難得有幾次能這樣的看花,曇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這朵黃色的玫瑰,
昨天那個少年給了我。
今天,我帶著同一朵玫瑰,
到那個少年的新墳。
玫瑰葉上的小水滴,
還晶亮的閃爍著。
今天,那是淚,
昨天,那是朝露。
----里爾克
鄰居的花園與我們的只隔著一道籬笆,如果站在籬笆中間向左右各望一眼,會以為來到完全不同的世界。
鄰居是一對醫師夫婦,工作都非常忙碌,偏偏他們很愛種花,滿滿一花園有數百盆花,走入他們的園子,才知道什麼是眼「花」撩亂。
愛花到了痴狂的地步,卻不知如何整理花園。
園子裡除了盆花,這裡一灘水,那裡一堆土;破了的陶盆上插了一把鏟子,散開的肥料袋裡爬滿了蟲子……,既無法立足,也不能卒睹。
但是,這亂到無以復加的園子,卻常常開出美麗的花朵,多年來我也練就了一番功夫,在某一盆花開的時候,一律用特寫去看,既不遠觀,也無中景,甚至連近景也沒有。
聚焦於花,很快就累了,這時我會轉睛回我們的花園,我種的花不多,花園卻是以五行配置,左青龍盤著一棵高大的福樹,右白虎是一叢百年的七里香、南朱雀是一株秀逸的吉野櫻,北玄武是十幾株芳香的桂花,圍著花樹的是極黑與純白的卵石,象徵陰陽,中間是空無一物的庭院。
我雖喜歡草花,卻不種草花,因為興謝過於快速,常使我戚然,何況,鄰居家已經整院的草花。
坐在花園中喝茶,常使我感到自豪,甚覺自家的花園秀雅、簡單、優美,充滿了空茫的禪思,與婉約的文氣,與鄰家真是差別大矣!
就在今天,我的自豪彷彿被打破了疆界。
鄰家種在圍籬邊的一叢曇花,伸過了欄杆,結出了九個拳頭大的花苞,在那邊探頭探腦,向我問候。
我種過曇花,也看過不少曇花,通常花苞只大如茄子,從未看過如此巨大的花苞,極有可能是打翻了肥料,才使它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痴痴的等曇花開,從我和花苞會面的第七天夜裡,曇花開了,大如巨掌,在月光下美到令人屏息,我搬了一張椅條,靜靜的,獨自坐在曇花下,仰頭看著絕美的、令人震驚的白色花朵,感覺到人的一生難得有幾次能這樣的看花,曇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在我深深的看花的當時,我忘記了自己花園的美好,也忘卻了鄰人花園的凌亂,在我的心與我的眼,僅存著花的心與花的眼。
如是思惟,竟使我感到淒涼,因為我知道,就在今夜曇花將要謝世,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像這麼巨大的花,落下時一定會有無常的嘆息吧!
曇花最美的時刻,我站起來向它道別,它看起來溫柔而憂愁,有一種惜別的神韻,如果我是一朵曇花,當亦在最美的一刻感知自己的枯萎。
最美麗的,枯萎時最不捨。
最純粹的,失去時最複雜。
在曇花開閤的速度裡,你幾乎可以聽見時光流逝的水聲。
次日清晨,曇花果然枯萎了。
花園的凌亂又回來了,或者,我很難以向人說明,曾有一個秋日,彷如佛經裡的優曇花開了,在那一夜,一切的空明與所有的無量交織;在那一瞬,永恆的實有與無常的虛無纏綿。
這世界是透明的或不透明的?
這宇宙是平凡的或不平凡的?
這大千是玄奇的或不玄奇的?
一定、一定,有我和優曇花都在尋找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