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鎮似乎被旅人剔除在行程之外。列車不論南下或北上，幾乎皆不在此靠站，除了一兩班平快車。這種情形令人懷疑，若不是當初鐵軌延伸至此，方向有所偏差，便是小鎮的黃金時代已告終結，如今已是繁華散盡的垂垂暮年。假如鐵軌能稍微繞個彎，避開小鎮，火車站的存在，或許不會予人有近備而不用的荒謬感覺了。而小鎮在歲月躡足行進間，應能更自在些。

但不容置疑，日日定時響起的隆隆車聲劃破沉寂，總為小鎮帶來一些生氣，也彷如不厭其煩的殷殷叮囑，試圖喚醒酣睡中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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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踏遍小鎮每一寸土地。

服役時，每逢放假日，他總是風塵僕僕地轉換兩班客運車來到這裡，夜晚再搭廿三時廿九分的平快車趕回營區。和伊會面時，旅途的勞累掩不住一種靜定的幸福感。偕伊漫步在田埂間，他不免時生疑惑，小鎮，會否僅是他生命裡眾多的中繼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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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候車室的木椅上。

方才先送伊返回翠竹環繞的家居。這是他堅持的慣例，一來夜深露重，小鎮雖民風淳樸，但伊畢竟是個女子；再者，他素來不喜車站送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與其心惜將至的別離，不如期待再次的相會。

我走了！他在旅客留言板上向伊告別。這面留言板自有其迷人之處，七天之後，往往昔夜揮灑的字跡仍在；旁邊卻多了一行娟秀的字跡：我等你。彷彿當眾表白，彼此的愛戀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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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摻了蜜糖的小溪輕吟淺唱。

憑心而論，小鎮很貧乏，僅有一條街長不過一百公尺，多是住家，街尾有間家庭式的冰果室，歲月的水波不興，彼此才能排除諸多現實因素的干擾，而沈浸在深厚的愛意中吧？

小鎮的土壤是赭紅色，據說這種土質僅宜栽植茶樹，或是進窯燒煉成磚。茶園之外的荒地，遍生不知名的灌木，樹葉狹長油綠，每每五片環生，間或有六、七片一撮，但畢竟極少。

那夜，他們在銀白的月光下商議許久，結論是這種樹像人類的手掌，「挺駭人的，尤其在有風的夜晚。」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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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唯一的乘客，站長索性連票也不剪了。

夜行列車緩緩啟動，轟隆轟隆的車聲中，跨越一道溪谷，經過一處無人看守的平交道，他屏息吸氣；果然，右邊第一幢房子的最後一扇窗，透出鵝黃的燈光。 無邊夜色極力壓迫下，他卻覺那細致的光如同太陽般不可逼視。

這是彼此的約定，黯夜的燈盞，是告知他「我安然無恙」的訊息，思及伊在燈下守候，他遂安穩地進入甜美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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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可有不變的誓約、恆久的情盟？

最後一次來到小鎮，留言板上的「我走了」仍在，旁邊卻少了三個秀娟的字。這是一趟毫無寄託沒有期望的寂寞旅次，不再有夜深的鵝黃燈光給他任何訊息。

依舊是深夜廿三時廿九分的末班車載他離開，他想，小鎮赭紅的土，可以是熱情的象徵，也可以是錐心的泣血；而那風中頻頻招搖的五葉樹，究竟是歡迎他的蒞臨呢？還是告別的手勢？

呵，哀愁的火車站，今生他恐將不會再重履斯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