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他滿頭大汗地騎著老舊的鐵馬,從東鎮逆風前往月眉村。這段距離,雖然只有六公里,但對他來說,似乎有千里之遙。他來到月裡家的門口,靜靜的隱在一棵木麻黃樹的後面。
「妳這死小孩,叫妳洗個碗盤,竟然心不甘情不願地打破,真是討打。」
從屋裡傳來啪!啪!瞬間淒厲哭喊聲,陣陣地飄浮在熱氣中。接著不斷抽噎和求饒:
「阿母,我不敢了,下次我會更小心。」
「還有下一次,妳再打破,我就打斷妳的手。」
他腦海浮現臃腫的月裡,一手叉起腰來,一手拿著木棍,弓起雙肩又瞋眼的吼著小女孩。他不知怎麼的,手腳盡是不聽使喚的抖動,淚水不自禁地淌了滿腮,胸口憋著一股抑鬱難紓的氣,使他頭暈目眩。但他硬漢的性格,即使只剩一口氣,他都要做一位敢作敢為的男子漢。
他雙眉緊蹙,舉起粗糙的右手,迅捷的抹掉鬢角的濕氣,駝著如駱駝的背迅即轉身把鐵馬掉頭,還不到五十的身軀竟連跨上鐵馬,筋骨也無情地嚷嚷著。他的人生還不到半白,卻早已齒鬆髮凸、視眼茫茫。
迎著夕陽西下,他奮力的踩動鐵馬,暈染的霞光漸灰暗,晚風徐徐吹來,他完全籠罩在夜的黑洪。起霧了,大地一片迷離,五公尺內都看不清,不過這不是難事,這條路他太熟悉了,閉起眼睛都知道如何摸索回家。
他想起月裡的兒時,老是圍繞著他,甜美而親暱的喊他:「舅公、舅公。」他多疼愛這純真又善良的外甥女,唉!如今卻變成這樣?
靜謐的夜,哇!哇!落地的嬰兒哭聲響徹肅穆的星空,帶來不平靜的氣氛,當接生婆嚅動著雙唇,畏縮的告訴他:「陳桑,是第十一個千金啦!你別洩氣,下次再努力。」他腿軟的靠在牆上吐氣。
月裡卻喜上眉梢的對他說:「舅公,你別煩惱。我們不是說好了,是女兒就給我呀!我會疼惜她的。」她邊說邊塞了一把鈔票到他的口袋,嘴邊還信誓旦旦兼念念有詞,說自己連生了五個男孩,可真巴望有個女娃來疼。
他腦子一片空白,木然的看著月裡把未謀面的女兒抱走,他全身不舒服的癱軟,尤其是那一疊鼓起的鈔票梗在褲襠,燃燒著難以言喻的怒氣。
有一次他剛下田,顧不及雙腳沾滿污泥,就跑去偷窺那小女孩。他畏縮地站在低矮竹籬笆外,驀然小女孩單薄的身軀在庭院忙碌地晃動著,他來不及閃避,她已向自己的前方走來。奇怪的很,那女孩在大熱天的日燄下竟打著哆嗦,黝黑的小身子,更讓巴掌臉顯得蒼白,她隔著籬笆仰著頭問他:
「你是誰?」
「我是…。」汗珠似波浪起伏的在他身上縱橫交錯,禁不住欲張口說:「我是你爸爸呀!」
可是他終究沒有。